写魂书

作者:萧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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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当时两相茫


      第十三章当时两相茫
      桌上燃了香。香是镜盒斋新出的蔷薇好,深红的一簇置身于镶了四角的青铜香炉中,配合着慢火燃出袅袅的一道儿烟来。
      外头是晴天,阳光放肆得如同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姑娘,折射在她青色的眼眸中,这一抬首,却见那一身白衣的上仙已然走入屋中,方才那瞬自然不是幻觉,他腰中配有剑,剑名唯心,出自八荒世界一个姓燕的长者。他的书被一个旅人带入清平国,有一本扉页便这么写着: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当时爹爹爱极了这本书,就藏在家里三层的藏书阁中,她年幼的时候有次很好奇,便随着管家偷偷溜了进去,在那三层泛黄的书页中找到了它。它没有书名,孤单地躺在第三层的一个书栏里,午后的阳光从阁顶的空隙照了进来,给它染上了一种暖色的光晕。
      她心喜,像是遇到了一个相见恨晚的老朋友,将它搁在双膝上,打开了第一页。
      之后她倘若想起了这一幕,心中也是庆幸的,当年齐应南攻入山庄后杀死了她的哥哥,纵火烧了整个山庄,而家中的族人便随着赵叔一起逃走,逃去了白荇洲。大哥从来都那么沉默,虽然温和儒雅,但就算是他微笑,伸手来摸她的脑袋的时候,她都觉得,他们两人也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齐应南攻入的时候,大哥没有走,用禁术支撑了整个幻境,当时他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把白塔剑,死后剑灵便把他葬在了终南山的一个静谧的山谷中。不过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还是齐应南的属地,她便和赵叔在白荇洲的一处安顿了下来,潜心铸剑。
      那是她手中铸造的第一把剑。当时赵叔是反对的,因为她执意要用山庄中带出的唯一一块白玉陨金,只是她却毫不松口,并自称是阮家的当家人,并把一行人摒在外面,一铸就是一个月。之后那把剑终于还是铸好了,剑身平滑通透,剑锋薄而锋利,配上系着浮萍洲盛产的莹白玉的流苏,只是一看,就让众人屏住了呼吸。后来她把这把剑命名为唯心剑,赠予了当时一位有名的上仙。那上仙本是推辞,只是她却笑了,道,“这把剑原本不该给你,只是宝剑赠英雄,心剑赠君子。这把唯心剑不是宝剑,而你也不是英雄。”
      白衣上仙听罢有些疑惑,看着她,“阮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之人,只有你配得上它。”
      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铸过剑。
      如今,这把剑的主人又来了,他还如当年一般年轻俊秀,只是她已然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妪。
      “你来了。”她起身。白荇洲的冬秋向来湿冷,她也因此惹了一身的风湿,虽是夏日日光烈烈,只是在起身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种刺骨的疼痛。
      尚君墨伸手扶了扶她,“身子不方便的话便坐着说吧。”
      她便没有再起,只是去看他腰间的唯心剑。它还是那么通透平滑,虽是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它还是那么纯白无瑕,犹如幼时方方送来山庄的时候。
      “我就是想看看它。”老妪微笑,“唯刀百辟,唯心不易。上仙,你还真是没有变啊。”
      尚君墨立在她身畔,道:“不变最好,也不枉您当日送我这唯心剑了。”
      阮清酒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只是你不变,不代表他人不变。当时的唯心剑,本是想要送给凤萧箫的,因为是她将我大哥的尸体从齐应南处夺了出来。”
      “只是我最终没有送出去,因为我知道,就算此刻不变,总有一天,她会不再是一个君子。”
      “上仙,清酒之言并非空谈,切记,若是等到那天,便用唯心剑做了断吧。”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当时还是当公仪瑾未能完全统一浮萍洲之时,版图中唯一一个死角坐落在地图的最东南角,是在馥郁河流入下一国的末端。那是一条险峻的峡谷,依靠这天险,易守难攻,固若金汤,被命名为固守寨。
      固守寨的寨主并不是什么奇人,却是一介书生,在寨中的几万土匪中,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他已然在这里待了很多很多年,多到大家已然忘记了他的真名,只是在江湖之中,也会尊敬地叫他一声,秦书生。秦书生不会武功,可是却有一个十分智慧的大脑,之前固守寨还没有建立的时候,这里只是馥郁河畔一个可以挖取矿石的地方,连年的战争使得武器的需求量不断增加,而官府对于来挖铁矿的奴隶们更是十分凶残,几乎十步一条死尸。秦书生当时是一家声名显赫的大官家的门客,后来大官被扳倒,便被牵连流放到了这里,和着一群骨瘦如柴的奴隶一起挖矿。官府们一层抽一层,到了奴隶这块,竟然连食物都很少发放,他们白天干活,晚上休息的时候就到河里去捉小鱼吃,到了河流汛期,水势很大,一进去就很容易被水冲下去死去,大家便在峡谷里挖草根吃,若是能抓到什么昆虫鸟兽,那是再好不过。第一天他来的时候,他便差点被坍塌的巨石砸死,许是苍天有眼,叫他活了下来,后来他在一片民声沸怨之时举兵,杀尽了峡谷中的官兵,并在几天之间修好了寨门,又把官兵几个首领的头悬挂在了寨门之上,朝廷知道之后也曾派人来剿灭他们,之时来来回回十几次都惨败而归,回禀说道难。
      秦书生带领着大家将官兵击退之后,墨笔一挥,写了一块匾,上面是黑色的三个大字:固守寨。大家很高兴,合伙儿将这块匾挂在了固守寨寨门之上,从此这里就有了自己的名字,这里就是家,家就叫做固守寨。秦书生又带着大家搭建了双层的木楼,这里的奴隶们大多来自中原,对这边的风土又不熟悉,很多人都得了一些个皮肤病之类,秦书生自小博览群书,便搭建了双层木楼以保证干爽,之后因为潮湿惹来痱子的几乎真的小了很多。秦书生又研究了当地的气候,决定在这里种植苞米,因为温暖而潮湿,固守寨中的土壤一年可以收获三次,大家收获之后,剩余的就拿到城里去卖掉,换些药物或者其他回来抵作家用。可是单一种植食物来的利润实在是少得可怜,秦书生也发愁,便出门去走走,发现有个女子正坐在河边编制一种娃娃,他很好奇便凑过去看,那娃娃实在是精致,叫人看了爱不释手,秦书生心中便有了下一个想法,叫女子们去编娃娃,这样一来,寨中的利润便真的增加了不少。
      只是这块版图,梗在这边真的是太不好看。当时千染和尽欢刚刚入讲武堂,为了训练大家的能力,堂长便下发了这个任务给大家,说若是完成了必有大赏,能赏个将军呢。大家纷纷开始研究这边阵型,千染却并不惊慌,只是在出发的前一天告诉尽欢说,这件事她可以做成。
      千染很有自信地来到了固守寨附近,并跟上了他们的货车。当时正值春季,寨中已然开始显现出一种瘟疫的症状,她跟着出来的商队在进行了一系列的采购之后,很快就发觉了这点。以前她所在的家中,可是世世代代以行医救人为生,只是战火一烧起来,人的命就开始不由自己了。她藏进了运送草药的货物堆里,偷偷跟着混进了固守寨。
      那时到了晚上,大家商量之后已经把染病的人们集中到了一起,并隔离了起来,说若是实在不行便将他们烧死,以保全其他人的安全。那些病人因为惊慌而呼喊,却并没有得到有力的同情,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说是生死有命。秦书生这时走了出来,说大家都是寨中人,得了病不去救治却第一个想到将同伴杀死,若是以后换到谁谁会安心?并要求去外头找一个大夫回来给大家治病。大家不肯,说怕引回来的是官府的奸细,到时病没救好连累了寨中人就不合适了。
      秦书生缓缓直起身,在一瞬间显得无比威严,他说,“你们是不是现在已经不认我这个寨主了?若是我说话都没有什么分量了,那我走,大家自行选出一个管事的便是。”
      大家纷纷表示没有这个意思。秦书生向来和蔼,大家便都敢说话,这次大概真的触及了他的怒点,大家便也同意了,说不然去带一个也成。千染出去之后,便摆摊子佯装江湖郎中。那些医官听到是要去固守寨之后,纷纷拒绝说那里是土匪聚集之地,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几番碰壁之余便在集市之中找到了这位江湖郎中。这人一身白衣,气度非凡,又唇红齿白,一看便不是什么奸诈之人。大伙商量了一下,便将她一同带回了固守寨。当时瘟疫已然很严重,又有几家人被送进了那个山洞,慌乱之余千染却从容走了过去,从他们手中取来药材,说若是有人来帮忙,便用手巾捂住自己的呼吸器官再进来,若是没有,她一个人也行得通。正在大家举棋不定时,那个温和的声音却再次传来,“我愿意进去帮助这位医官。”
      千染抬头望过去,这才看到那个秦书生。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的脸。他说不上不好看,也说不上很好看,本是俊俏的脸颊被一条疤痕一分为二,露出了一些戾气。大家看寨主都主动请缨,便有几个也跟着要进去,千染进去只是些微把了把脉,这才发现大家不过是得了感染性的伤寒,这在浮萍洲里或许会叫医官们束手无策,但在白荇洲却是微不足道的小病。她按着医术配完了药,外敷内服,足足几日下来,大家的精神便好了许多。服下了最后一帖药,大家就也痊愈了。
      秦书生终于是舒了口气,向她道了谢,她说不用,救人原本也是举手之劳,医者仁心,倒也是算给自己积德了。两人一路并着在路上走着,夜色里的固守寨散发出亚热带雨林气候特有的美感,低垂的藤蔓连着鲜艳的巨型植物,不一会儿丛林中竟然也飘出一群萤火虫来。千染哪里见过这些,只是长着眼睛不停去看,一旁秦书生也微微笑着,看她在赞叹,“这里可真是美极了。”
      “若是你觉得美大可以留下来。”秦书生说,“寨中的人们都很和善,这里很适合你。”
      千染也笑着,一瞬间竟然有些动摇了心中的念头,想起那个讲武堂的日子,想起沙场,那是个人命不值钱的地方。她说,“我可以考虑考。”
      变故也由那夜发生,讲武堂中一人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也闯入了固守寨,正躲在树上,准备着一个绝佳的角度袭击秦书生。千染只觉得若是杀人便能解决所有问题,那以前的官府早就做了,此刻若是秦书生死,那这个固守寨,大概就永远攻不下来了。
      所以那个人从树上俯冲下来要刺杀秦书生时,她从一边掠过,将菱花针刺入了他的太阳穴。
      “你是朝廷的人。”秦书生并没有惊慌,只是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千染笑,她唇上涂着镜盒斋出的夜月香,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庄重。“是,我和他一样来自讲武堂,只是我们理念不同,我不喜欢血,更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秦书生也笑,看着她,“若是你真的不喜欢血,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千染道,“因为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你。我决不允许你在被我说服之前,就白白在别人手中送了命。”
      秦书生不语,只是向前走去,千染跟在后面,突然问他,“现下你已然知道我是朝廷中人,那刚刚叫我喜欢便留下的话,还作不作数?”
      他说,“自然作数。”
      之后几日,千染便同他讲了现在外面世界的局势,齐应南公仪瑾和司马秦各自执掌一块土地,连年征战,若是能将固守寨的这一大片土地收回,那对于楚国定是一个激励。秦书生摇摇头,表示固守寨并不想参与什么战争,大家受的苦都太多了,若是能有个太平盛世,为何还要甘愿被卷入那场腥风血雨中。
      “大难当头,那还顾得上什么一家安宁,若是叫齐应南将这片土地攻陷下来,你以为固守寨就能独善其身吗?以他的手段,就是将这个寨子全部焚毁,也要把大家的尸首从这片废墟中找到,磨成粉进砌进国防的围墙里。”千染起身,俨然已是一片愤懑,“难道那样才是你认为应该有的结局?”
      秦书生不气也不拦她,只是抬起手来喝了口茶。“道理我都懂。”
      千染也冷静了下来,从桌子另一端拿起那杯茶。那杯茶还很烫,散开氤氲的雾气,叫人下不了口。她有些惊讶,抬眼看了看秦书生,他的那一杯茶,已然见底。
      “你不怕烫?”她不解,问道。
      “怕。”他放下茶杯,微笑着看她,“人生在世上,能有几个不怕死不怕疼?只是有时候就算怕,也不是完全不能行动的,便如喝这一杯茶。”
      千染站了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想将固守寨纳入楚国版图,是永远不可能了,对吧。”
      秦书生点了点头,说,“你若不忿,大可以杀了我。”
      千染摇了摇头,说,“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秦书生,道理你我都懂,可你却迟迟不肯答应,想必也是有苦衷的,不是吗?奴隶与官府向来针锋相对,若是真的开了寨门将人放进来,谁都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我知道,我给不了的,是一个平稳安康的承诺。”
      秦书生赞赏,说,“千染,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能与我说得上话的人。”
      “固守寨很好,我很喜欢,可是我得回去了。”她笑,看着他,唇上的口脂鲜艳得像是一团燃烧的血,“每个人都会有他所要守护的东西,正如你要守你的固守寨寨民,我也要去守我的楚国江山。”
      她走得坚决,也都理解,从这边开矿以来辗转了近乎六十年的恩怨,已然不知携夹了多少人的血肉,这种积淀下来的仇恨,若是再一次直面之时,谁都保证不了会发生什么,也给不了承诺。
      只是那一瞬,那个白衣书生从房中追了出来,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
      “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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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读了一些书之后写作风格骤变【。大家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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