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可以帮我录段视频吗？”梁海音说。眼睛含着笑意弯起来。
　　升上高二后的第一个周六中午，南花路的唱片店播放着西班牙民歌La Paloma。梁海音和李天鹭坐在咖啡桌两边。海音早已吃完，李天鹭早已不想吃。
　　“嗯？什么视频？”李天鹭心不在焉地问，随着探戈的节奏轻轻摆动身体。
　　“□□ Video.”海音严肃地说。
　　“啥？”李天鹭惊奇地睁大眼睛，嘴里还跟着音乐哼唱歌曲。
　　“我年底要去一趟日本，想朝□□ Video导演的方向发展。先拍一部试试。”
　　“哦……”李天鹭摆动着肩膀，缓缓地点点头，“你自己主演吗？”
　　海音拍桌。“你真的有在听我说什么吗？”
　　李天鹭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后又摇头晃脑地合着节拍摇头。
　　“啊！”海音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大声说，“我要参加滨松国际钢琴比赛！帮我录一下初选视频！”
　　“哦……哦哦哦哦！”李天鹭终于清醒了。
　　滨松国际钢琴比赛，每三年一届，在日本“音乐之城”滨松市举行，是国际音乐比赛世界联盟在亚洲区唯一的钢琴比赛。往届有几名优胜者日后拿到了波兰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等重量级赛事的第一名。
　　也就是说，这个比赛对海音来说会是一块黄金跳板，也可能为她的钢琴演奏家生涯拿到第一张国际入场券。
　　“哇！听你说立志成为钢琴家也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这么快就要参加国际顶级赛事了。”李天鹭拿手掌在脖子边扇风，吃惊地眨着眼。“等一下……滨松的比赛是十二月吧。初选应该早就结束啦。”
　　“是的。”海音微笑着说，“按照流程的话，我应该在你磕破头那阵子报名参赛。”
　　磕破头！李天鹭眼睛瞪得滚圆。自从几天前她表示不会退出乐队之后，梁海音恶意毒舌的趋势愈演愈烈。
　　“哦？所以呢？”李天鹭托着腮满脸怨念。“人家入选名单都公布了吧？”
　　“是的。”海音说，“我们班还有一个妹子入选了。”
　　“哟！”李天鹭酸溜溜地笑，“不愧是K中哦。那个妹子的实力比你如何？”
　　“当然不如我啦。不过还不错。”
　　“哈？”李天鹭像听到重大新闻一样几乎跳起来，“能让你说不错的人还是一次出现。啧啧啧。梁海音眼里大家不都是普通人么？”
　　海音淡定地笑着说，“是个有才能的人。”
　　“哦……”李天鹭的手指绕着耳边的碎发打卷，“因为有才能的同班妹子入选了，你就想凑热闹啊。不好意思人家比赛报名截止了。”
　　“怎么可能是凑热闹？”海音呼了口气。“是大人物向组委会特别推荐我的。”
　　“哟呵！听起来不得了！谁？”李天鹭突然来了兴致。
　　“就那个奥地利老爷爷。”海音冷淡地说。
　　“哦！知道知道，说你能角逐肖邦奖的那个。啧啧。”李天鹭掐手指装模作样地算着，“他是你命中的贵人呢！”
　　“贵毛人？我恨他。”海音板着脸说，“要不是那天下午必须见他，我能让你偷跑去外面的破乐队排练？”
　　“切。”李天鹭吐了吐舌头，思索着说，“就算是有大人物推荐，现在都九月了。这会儿把你塞进去，也太不寻常了。”
　　“史无前例。”海音认真地说，“据说组委会已经看过我的演出视频了。甚至有人说我会成为这个比赛史上最年轻的冠军。”海音摊手，“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个比赛影响力下降，优胜选手日后在国际舞台上比较沉寂。碰巧我被说成是过去十年内未曾出过的管他是天才还是什么。大概组委会也有组委会的考虑吧。”
　　“哦哦……好复杂。所以你一定会入选，提交初选视频只是走个流程？”
　　“是这样。”海音微微耸了耸肩。
　　“有规定曲目的吧？”李天鹭说。
　　“当然。”海音面无表情地说，“在指定曲目里选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弹第一乐章。还有任选李斯特、肖邦、德彪西、斯克里亚宾、拉赫玛尼诺夫、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或者里盖蒂的一首练习曲。”
　　“你一定会选李斯特！”李天鹭像看穿她心事似的激动地说，“而且就是十二首超级技巧练习曲里面的一首。”
　　“是啊……”海音说，“曲目我选好了。贝多芬《C大调第三钢琴奏鸣曲》和超技练习曲第九首《回忆》。”
　　“唔！”李天鹭捂着嘴，“居然是《回忆》！我以为你会选《鬼火》呢。”
　　海音挑了挑眉毛，一脸呵呵的表情，突然拍了下桌子。“弹了半辈子《鬼火》啦妞！换一首不行啊！我偶尔也想走柔情路线的！”
　　“好啦好啦钢琴王子。”李天鹭挥挥手。“赶紧买完单去你家拍□□，速战速决。”
　　《鬼火》。李天鹭耳边响起那有如恶魔笑声的旋律。还有当年音乐教室里背对着台下手指翩飞的毛头梁海音。《鬼火》已经是回忆了。而《回忆》很快也会变成回忆。
　　“你看好这个键了哦。等我过去坐好，你喊Action，然后按下这个键哦。”穿好西装的梁海音好不容易煞费苦心调好构图，站在三脚架边向李天鹭指示DV机的操作，一副不信任的样子。“画面不要动哦！等我弹完收手了再按一遍。懂？”
　　“懂！”李天鹭摇摆着柔软的腰肢，脑子里一定在循环刚刚唱片店听到的La Paloma。“这个很简单的嘛！放心走你。”
　　“真是的，在外面越学越痞了。”海音嘴里碎碎念，瞪了她一眼。
　　“Action！”
　　贝多芬《C大调第三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十一分钟的曲子。灵动的流火在仲夏的夜雨中像梦一样燃烧。李天鹭先是盯着DV机的屏幕，随后不知不觉地看向琴键上的手指。纤细的指尖迸发出强劲的力量，亮丽而灿烂的演奏。令人叹为观止的华丽琶音后紧随技巧高超的华彩乐段。李天鹭看呆了。相比于一年前与她同台演出的梁海音，眼前的这个人已脱胎换骨。简直是怪物。
　　在一阵澎湃的旋律后强有力地结束乐章。漂亮的收尾动作。
　　李天鹭按下停止键。
　　“好啦好啦！棒极啦大演奏家！”李天鹭热烈鼓掌。
　　海音的侧影一动不动，肩膀微微抽搐，最终气呼呼地转过脸。“好你的头！不说了吗两首曲目必须连续录制！”
　　“哦！哦哦！”李天鹭猛拍脑门，“对不起对不起！抱歉抱歉，那我们只有重来一遍了。”
　　海音扭歪了嘴，哼了一声。转回去调整气息准备好。
　　“Action！”
　　第三钢琴奏鸣曲，完美的十一分钟。短暂的间歇后，进入李斯特的练习曲《回忆》。
　　柔情绵绵，追忆似水流年。恋人手牵着手漫步在夕阳中的青草地。据说爱情最美丽的时候总是在回忆之中。多浪漫的旋律。闭上眼聆听“古典音乐中最美的一小节”。轻轻睁眼，光明正大地偷窥屏幕中海音的侧脸。李天鹭忽然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仿佛从眼前的时空抽离出去，现在录制的影像已成为过去。她有幸在那么长的年岁里目睹梁海音的成长，而日后，梁海音这个名字的意义必将改变。李天鹭会不会像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更习惯于在电视上看到梁海音，这个一同长大的人。全世界的人不知道她们共同拥有多少回忆。
　　依然是十一分钟的演奏。宁静完美地落下最后的音符。
　　这次李天鹭没有鼓掌，谨慎地按下按键。小声说，“OK啦。”
　　“啊终于好了！”海音站起来活动了两下手腕，满怀期待地跑过来，“我来看看怎么样！”
　　海音对着DV机看了一会儿。“喂宝包，现在在录耶。”
　　“咦？好奇怪。”李天鹭无辜地说。
　　海音按下停止键。“我们找一下刚才录的视频。”
　　约三十秒后，隔音房里响起梁海音的叫声：“刚才那遍根本就没录啊！什么都没有！”
　　“啊……怎么会嘛。”李天鹭挠了挠头，“可能我没按下去。”她眨着眼扭头看墙壁。
　　“额啊宝包！你怎么这么笨啊！”海音把李天鹭扑到床上，崩溃地捏她的头。
　　床上扬起尘埃。李天鹭拿手奋力扇着灰尘，皱了皱鼻子，“哎呀吸了好多灰!”她拍了拍衣服站起来，“我是笨啊！那你自己录嘛！三脚架也摆好了，你自己弹完回来按个按钮就好啊！为什么需要我这个笨蛋？”
　　海音掩面叹气。“我自己走回来！那样多难看？就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做不好……”
　　“好啦好啦！”李天鹭跺脚，“再来一次！我知道怎么操作了！保证没问题啦！”
　　梁海音回到琴椅前，毫无安全感地回头望了一眼，做了一组深呼吸。“我准备好了。”
　　“Action。”李天鹭有气无力地喊开始，并确认技术环节全面到位，录影键确实按下了，机器正辛勤地正常运转。
　　梁海音更是一台精密的演奏机器，演奏状态丝毫没有在重复表演中下滑，反而一次弹得比一次精彩！
　　比完美更完美。能战胜梁海音的也只有她自己了。李天鹭这么想着，揉了揉鼻子。
　　演奏进行到二十分钟。
　　“阿嚏！”
　　一声甜美的喷嚏声打破了宁静的旋律。
　　海音半是惯性半是不甘心，在喷嚏声后又弹了四个小节，终于无力地停下了手指。
　　“你……你、你！”她指着李天鹭，不敢相信地瞪着她，说不出第二个字。
　　“我不是故意的。”李天鹭摊手，嘴边飞快地溜出这句话。
　　“我本来想早点解决这件事然后好好玩你的！”海音绝望地摇晃着她的肩膀。
　　她在晃动中哼起La Paloma，身体又要翩翩起舞。
　　“你……”海音欲言又止地竖着颤抖的食指，“我……我歇会儿。”说完一个后仰倒在床上。
　　“哎呀！都叫你不要扬灰了！”李天鹭跑远。
　　午后白色的阳光渐渐变成黄色的夕阳。
　　经历过一次次的失败，她们没有放弃。在朦胧的夕阳中，视频终于录制完成了。画面中的梁海音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李天鹭双手一拍。“你看这光线多好！还不快感谢我！多亏我拖到这时候！”
　　梁海音像日夜兼程跑完八百里终于到达驿站的马，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吐出微弱的气息。“比平时练琴累多了……我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儿，梁海音半血复活。她取下三脚架上的DV机拿在手里。“宝包，你要不要弹一首？我帮你录。”
　　“哈？我才不不献丑。”
　　“弹拉拉主题曲啊。”海音坏笑着说。
　　“你去死啊！”天鹭抡起枕头打过去。
　　“我说真的，随便弹点什么。唱歌也行，弹唱好了。”海音说，“我发现我都没有你的录像。录一段嘛，我去日本比赛的时候可以带着没事看一看。”
　　“哈哈！你就这么离不开我？”李天鹭开心地笑，在床上滚成一团，“好呀，给你唱一首……”她坐起来抱着枕头想了想，“英文歌，First of May。以前妈妈教我的。”
　　“好啊。喜欢听你唱老歌。”
　　经典的英文老歌，相比于响彻这个房间一下午的华丽古典钢琴，弹奏起来是那么简单。但谁会说这音乐不好听呢？淡淡伤感的优美旋律，清新纯净的演唱。这首歌叫《五月之初》，曾经被七十年代初一部英国电影引用为主题曲。电影的名字叫《两小无猜》。
　　梁海音的非专业手持拍摄是那么后现代，晃动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自由游走的焦点，不经意照进镜头的阳光。李天鹭有几次看向镜头，留下暖暖的目光灿烂的笑。
　　当我小的时候，
　　圣诞树显得好高，
　　其他人在玩耍，我们却相爱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时光已经悄然流走，
　　另一个人从远方走进了我的心里。
　　现在我们长高了，
　　圣诞树却变矮了。
　　你不再提起过去的那段时光，
　　但你我之间的爱情却从未消逝。
　　我想到了五月初，我们还是会哭泣。
　　记得那棵随我们一起成长的苹果树，
　　我看着苹果一个接一个掉下来，
　　突然，我记起了那段过往的所有，
　　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脸颊而你却逃开。
　　现在我们长高了，
　　圣诞树却变矮了。
　　你不再提及过去的那段时光，
　　但你我之间的爱情却从未消逝。
　　我想到了五月初，我们还是会哭泣。
　　当我小的时候，
　　圣诞树还挺高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时光已经悄然流走，
　　另一个人从远方走进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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