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约翰列侬二十岁组建了披头士乐队，之后的十年里成为了世界上最有名的人。结果四十岁被狂热歌迷射杀了。要是不成为歌星，他应该不会那么短命，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她认真地望着小温的眼睛，“如果二十岁的他知道四十岁的时候会死，你说他还会走上这条路吗？”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温倚淳说。
　　“是啊，虽然是短暂的人生，毕竟是个传奇呢。命运就是不可思议。如果约翰列侬没有跟小野洋子在一起，大概就不会死了。很多人因此不喜欢小野洋子，觉得都是她的错。可是列侬就是遇上她了，爱上了，最后变成这样。谁也没办法呀。”
　　“嗯。”他看到了她眼底的一点悲伤。
　　“小温真是的，跟你说话你就嗯，哦，啊的。”她笑着说。
　　“哦。”
　　她噗嗤一笑。“海音一开始也是这样。”
　　“嗯。”
　　她崩溃地呼了口气。“别老说我的事，说说你吧。小温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嗯？”
　　“比如想上哪所大学，将来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没想过，该怎样怎样，顺其自然。”
　　“唔。”她赞许地点点头。“我真佩服你。能随遇而安也是种本事呢。我很好笑的，从小学开始，就一直以为长大后会变成明星的。以前每次在商店里看到女明星的代言照片，我都觉得将来在那里的就是我。是不是很好笑？”
　　“嗯。”他面无表情。
　　她阴下脸，鼓起腮帮。“我小时候长得很可爱的！谁看到都会想抱走的。”
　　“哦？”他挑起眉梢。
　　“嗯嗯！以前妈妈跟我说过，当时看你长得特别漂亮，心里一下就决定就是你了！”
　　“啥？”
　　“额，”她尴尬地捂住嘴，小声说，“我是被领养的啦。”
　　“哦。”这算是条新闻，但温倚淳惯性地“哦”了出来，又觉得其他的反应都不合适，于是一脸平静。
　　她倒有点急了。“哦你个大头鬼啊！小时候没能被领养就只能在院里长大了。就像宠物店的小动物一样希望被有爱心的爸妈领走啊！”
　　“小动物没这种想法吧。”
　　她不满地瞥了眼，又自我陶醉地说，“当时看到妈妈的第一眼我也喜欢上她了。温柔又漂亮。她也喜欢上我了。我想一开始只是喜欢外表而已。我从小就害怕要是长大以后变得不漂亮了妈妈会不会不喜欢我了。还好并没有长残。”
　　李天鹭摸了摸刘海。“悲剧发生前妈妈就离家出走了。现在想想真是幸运啊，要是她看到我摔成这副惨样也会失望的吧。”
　　温倚淳突然想起在火车站初遇的那天自己好像叫了她一声丑女，她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扭头就走。现在想来真是蛋疼。长得漂亮当然人见人爱，但是不代表漂亮的人才有资格被爱。所以不要对外表那么在意，不要对那个倒霉的伤那么在意。他想跟她说这些，最后说了“哦”。
　　她重重呼了口气，胸脯起伏着，有点生气的样子。
　　小温急忙问：“妈妈为什么离家出走？”说完又觉得这问题真不咋地。
　　“因为爸爸太挫。”
　　“哦。”
　　她瞪着他。“小温的家庭应该挺幸福的吧，才能培养出你这种温吞的性格。”
　　“也不会。我爸爸一直不在家。父母关系也不算亲密，不过表面上维持得还不错。”
　　“哦。”她故意加上重音。
　　天黑下来了。
　　“该回去了。我妈要回家了。”小温说。
　　“嗯。”她说。
　　“快要高考倒计时一百天了。你还是好好复习功课吧。别整天瞎玩了。”
　　“嗯。”
　　路灯亮了。走回去的路上李天鹭像电池电量不足了一样进入节能模式，一言不发，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他们在路口告别。
　　温倚淳目送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点点远去，瘦瘦的小小的，背着一个大大的琴箱，和最初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火车站的背影轻轻重叠，湮没在深蓝的夜色里。
　　很久以后，温倚淳还经常回想起这个下午的谈话，想起她说披头士、约翰列侬、麻吉布森林的红豆菠萝包、宠物店的小动物，还有妈妈。
　　那是高三那年他们交谈得最深入的一次。其实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她单方面的倾诉。
　　高考倒计时的日子在记忆中就是匆匆翻过的书页。李天鹭没太影响他学习。有她在，那段紧张枯燥的日子变得鲜亮许多。
　　五月中旬，李天鹭要回X市。她必须在户口所在地参加高考。走的那天下午正好要考试，她在教室后门跟小温和三木他们说了再见。
　　温倚淳和三木趴在走廊栏杆上。拖着行李箱的身影在地面上出现，独自走出校门。
　　三木说：“她今天中午问我，你喜不喜欢她。”
　　小温吓一跳。“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喜欢的吧。”
　　“你有病啊！瞎说什么。”
　　“她不信，她说你没说过。”
　　三木写了六稿的情书最终没有交给她。大多数人的初恋都是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那之后一直没有李天鹭的消息。
　　她没有出现，小温也不会主动联系她。
　　直到盛夏里，小温接到她的电话。
　　“小温考得怎么样？最后去了哪里？”
　　“还好。就去Z大啊。”
　　“哦，那不错啊。我还以为你会去别的城市呢。”
　　“家就在这里比较方便。”
　　“阿御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早没联系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小温，我弃考了。”
　　“啥？”温倚淳以为自己没听清。
　　“也不是一场考试都没参加，事实上直到考英语之前，每张卷子都认真做了。考英语的那天下午突然不想干了，就没去考场。去爬山了，在山顶发呆，坐了一下午。”
　　“啥？那你打算怎么办？复读？”
　　“不，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想念大学。我不想让家里给我交学费什么的。我想赶紧独立生活。这个夏天我每天出去弹唱，赚了差不多两千块吧。够路费了。”
　　“你要干啥？”温倚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要离家出走。”她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兴奋。
　　“啥？”
　　“既然你留在N市，不如我就去N市找你吧！我可以打工的，租个房子独立生活。”
　　“你不是在逗我吧。乖乖呆在家复读吧。”
　　“这是我认真的决定。我这就买火车票。”
　　就这样，三天后，温倚淳在火车站接到了一个怪咖。
　　扎着长长的双马尾，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外搭吊带牛仔小短裤。一个精美的小提琴皮箱和一个劣质的吉他箱像两把剑呈X形插在她背后。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鼓鼓的，拉链开了一个口，钻出一截糖果色的衣服，里面好像塞满了对未来呼之欲出的期待。
　　看着她走过来，他心中生出一种慌张，想伸出手把她轻轻拿起来，放回她该呆的地方。可他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不知道她的父母姓名，甚至不知道她原来的学校。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过来，像可爱的洪水猛兽，席卷他的未来。
　　男人的第六感也是很准的。心中的哀嚎，那一刻就开始了。
　　火车站出没着新一届的准大学生家庭，一家老小，大包小包。
　　橙色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月台上，把地面照得通透。
　　穿过陌生的人流，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两条马尾一甩一甩地，她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啊累死了。哪里有便宜点的酒店啊？”她擦着汗。
　　温倚淳犹豫了半天，慢吞吞地说，“我妈去找我爸了。以后我自己照顾自己。”
　　“啊？好呀。”她傻乎乎地笑着。
　　“市中心的那套房子空出来了，就是你说像芝士披萨的那套。”
　　“哦？你一个人住啊。”
　　“开学后我会住宿舍，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去芝士披萨里住。”
　　李天鹭这下才算听明白了。
　　她激动地扑过来搂住小温的脖子，琴把哐地拍上他的脸。“小温最好了！”
　　“嗯，你……淡定一点。我帮你拿点吧。”
　　“吉他给你背！”
　　他接过吉他。“行李箱也给我吧。”
　　“不用不用！走走走！”她兴高采烈地拉着他的手，连行李箱都随着她的步伐蹦蹦跳跳。
　　火车进站，离站，陌生的人带着各自的过往在这个故事的枢纽会和，没有缘分的，奔向不相关的前程。
　　前生相欠的，手拉手迈向命运纠缠不休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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