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杰

　　一进校门，扑面而来的都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整个校园被沟渠分成三大块，其中靠近教学楼的那块是一片高地，和中间的那块有一个小小的斜坡相连。对面的那块操场沿着围墙砌起几个水泥乒乓球台，旁边是泥土地面的篮球场，两个破败的篮球框迎面而立。操场尽头是一幢灰色的九十年代典型的厕所，靠近了就能闻到浓烈的恶臭。
　　夏天，一般是过了五一后，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午睡。此刻学校里静悄悄的，除了操场上的小树林里偶尔的知了叫声，整个学校看起来都如同沉沉睡去一般。
　　先送婉盈到她们班门口，明杰就上了楼。二楼靠近楼梯的第一个教室，门口伸出的铁牌上赫然写着“四（一）班”。去年明杰上的是“三（一）班”，按照惯例，今年升上来应该就是这个班了吧。
　　他走过门口，看到教室里的座位上几乎都“坐”满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睡觉。一个手臂上戴着两道红杠的女生坐在讲台前，眼睛盯着全班的同学，偶有几个调皮的男生悄悄爬起来轻声说话打闹，她便瞪着眼睛，扬了扬手上的笔，仿佛在说，再敢讲话我就记上你的名字，看老师到时怎么收拾你！
　　忽然间，那个管纪律的女孩看到了窗口的明杰，居然脱口叫出来：“司马明杰，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句话如同扔了颗手榴弹在教室里，刚刚还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教室里瞬间就人声鼎沸起来。
　　第一个冲出来的是赵胜。他一向午睡都是睡不着的，动一下或者讲话都要被管纪律的班干部记名字，搞得他叫苦不迭。
　　全是熟悉的面孔，一年没见，也丝毫不影响原本关系就很亲密的小伙伴们迅速熟络起来。
　　每个人都说明杰长高了，看起来比离开前壮实了，还有人笑着问在少林寺当和尚爽不爽，被明杰一记掏心拳挥过去：“当你个大头鬼啊！我在那边是在学校上学。”
　　每个人都对明杰好奇得不得了，问题问个没完，明杰笑呵呵地一一作答。不知不觉间就打上课铃了。
　　随着老师踏进教室，班上嘈杂的聊天声渐渐沉寂下来，围在明杰周围的同学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老师看了明杰一眼，笑着对他说：“昨天听你妈妈说你要回来，今天就来学校上课了，真不愧是我们班的班长。好了，大家把数学课本翻到……”
　　明杰一听，心里虚得厉害。本来只是想来学校找赵胜、柯家辉他们玩的，阴差阳错被老妈叫来上课。数学老师是妈妈以前的同学，她家又住在妈妈上班的医院旁边。今天要是在课堂上表现不好，估计自己还没到家，妈妈就会知道了。
　　他和赵胜共一个凳子坐，两人合着一本书上课。赵胜一直都是个猴子一样的小孩，根本坐不住，心思也全然不在学习上。一学期还没结束，课本倒是已经散架得差不多了。
　　老师一开始讲课，明杰就立马掉队了。老师讲的课本内容也好，随口提出的问题也好，他惊慌地发现自己通通都听不懂！看到赵胜一副开小差开到美国的样子，问他的念头也立刻打住。
　　最让他害怕的时刻还是到来了。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三个题，准备找三个同学上黑板演算。他拼命地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希望老师注意不到他。
　　然而越怕鬼越有鬼，老师点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司马明杰”。
　　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不一会儿另两名同学也来到黑板前。他们看了一会儿黑板，立马在问题边上列起算式，一步一步地计算起来。明杰看着题目，却是越看越糊涂。在塔山武校的时候，文化课几乎就成了聊天、睡觉课。没有学生在学，就连老师也没有在认真教。这种情形下，明杰也随波逐流，把文化课抛诸脑后了。
　　待旁边两位同学都做完了回到位子上后，明杰这边还是一个字没动。老师见状，走过来询问他怎么回事。明杰只是盯着黑板，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老师只好让明杰下去，另外点了一个女生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正确答案写了出来。老师一脸失望地看了明杰一眼，不住地摇头。
　　虽然明杰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做四年级的题，可当他亲眼看到曾经考试永远排在自己身后的同学会的知识，他连看都看不懂时，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全身颤栗不止。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放学的——整个下午他在教室里，都如坐针毡。
　　放学后，和赵胜他们几个在学校里玩了一会儿，明杰始终感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憋得慌。匆匆告别小伙伴们，他就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妈妈已经在家等着他了。
　　“今天你在学校里上课感觉怎么样？跟不跟得上其他的同学？”明杰一进门，妈妈开口就问。
　　明杰愣了愣，随即说道：“还可以，和同学们学的都差不多。“
　　“真的吗？“妈妈的语调提高了几度，跟平日完全不一样。
　　明杰感到有点不对劲，可嘴上还是死鸭子嘴硬着。
　　忽然间，明杰觉得气氛有点怪异。抬头一看，妈妈已经气得全身发抖，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他一看到这架势，立马心慌得不行，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怎么了？“
　　“我万万没想到，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妈妈都带哭腔了。”你数学老师下午一放学就到医院来找我了。她说你现在就连最基础的题目都不会做，一个劲儿地怪我不该把你送去河南，把你毁了。可我还没料到，你以前从来不会撒谎的，现在竟然学会骗妈妈了！“
　　明杰彻底懵了，低下头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脚边的地板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传来锅铲刮擦铁锅声。明杰悄悄抬起头，妈妈果然不在厅里了。
　　一顿极为压抑的晚饭后，明杰主动收拾起桌上的碗筷，随即到厨房洗碗去了。
　　晚上，妈妈不知去了哪里。明杰带着婉盈乖乖在家里看电视。直到婉盈连连打起哈欠，妈妈仍然未归。
　　“婉盈，困了吗？“明杰关切地问道。
　　“嗯，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每天都是妈妈给我洗澡，哄我睡的。“婉盈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可能妈妈去值夜班了吧。今天我给你洗澡。“说着，明杰就去后院，捣腾着洗澡盆。调好水温后，笨手笨脚地给婉盈洗起澡来。
　　洗完澡后，明杰又把婉盈哄上床睡觉。刚想出房门自己去洗澡时，婉盈脆生生地叫住了他。
　　“哥哥，我害怕。你别出去。“
　　“我去洗澡啊，洗完澡我就过来哄你睡觉好不好？“
　　“不要不要，你先跟我讲故事嘛。“婉盈转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央求的样子，我见犹怜。“每次妈妈都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的。”
　　明杰想着也是，妹妹这么小，一个人在房里肯定怕，不如先把她哄睡了吧。
　　手脚麻利地从书柜取下一本《新版西游记》的故事书，这还是7岁生日时爸爸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坐在床头，挨着婉盈，轻声念起故事来。
　　“不嘛不嘛，哥哥，我要你用河南话讲西游记的故事。”婉盈双手抓紧盖的被单，吐着舌头撒娇道。
　　“用河南话讲？”明杰瞅了婉盈一眼，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个小鬼要求还挺多。好吧，河南话就河南话，那你不能再插嘴，安安静静地听。”
　　“好的好的。”婉盈赶紧坐竖耳倾听状。
　　“嗯嗯…”明杰清了清嗓子，用一口半生不熟的河南腔念了起来。“话说这天，唐僧师徒四人朝着西天赶路，在一处荒山脚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翻上天去探路……”
　　很多年以后，婉盈仍清楚地记得，幼时的多少个宁静夜晚，伴着哥哥用新鲜的河南腔的讲故事声，她总能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一想起哥哥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忍俊不禁的同时，心里也暖暖的。
　　直想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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