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杰

　　一大早醒来，天都还没大亮。
　　旁边床上的妹妹还在香甜的美梦中，家里静悄悄的，想来妈妈也还没醒吧。
　　明杰在武校里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后，便出门跑步去了。
　　整个温榆镇都还没醒，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的早点摊前有三两个人的身影。顺着街道跑下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江堤。
　　整个江堤都被郁郁葱葱的绿草覆盖着，堤边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下了堤却是白茫茫的一片沙滩。不远处滚滚的长江上，零散地有几条货轮悠然驶过，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船鸣，在这宁静的小镇清晨显得格外响亮。
　　江堤连着邻镇，明杰几乎快要跑到大堤尽头才掉转头回去。这时的大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穿过那些去上班的、去吃早点的以及瞎溜达的人群，明杰不多时就跑到了家门口。
　　家里正在吃早餐，妈妈看到明杰跑得满头大汗，让他去洗个澡赶紧来趁热吃早点。
　　在塔山武校，明杰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很快。没办法，在塔山，要是动作慢了，轻则赶不上吃饭，重则是要被师傅罚蹲马步的。要人命的蹲马步！
　　三下五除二地洗完澡，明杰就来到饭桌前。
　　“昨晚我去了你大舅家，跟他谈了一晚你的事。”妈妈冷不防开口道。
　　“谈我的什么事？是什么时候帮我去公安局办护照吗？”明杰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对这次香港之行满怀期待的。
　　“这次不去了。待会我去你小姨家，让你小姨父跟他同学说一下，你不去河南那边了。还是留在家里上学。”妈妈平静地说道。
　　婉盈自然是一通欢呼声，可是明杰却呆住了，半晌才开口道：“这次去香港可是在很多人里面挑出来的，塔山武校就我和我两个同学被选上了……”
　　“那也不行，当初要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有困难，也不会把你送去那里。本来以为武校既能习武，也能学文化，现在看来根本就不可能。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学习跟不上以前的同学，还染上了一身坏毛病。”
　　“这不公平，我和我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去香港演出，还要一起去逛街去玩……”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次你就直接留在家里，跟着原来的班上课。过了暑假要是实在跟不上，下学期就去找校长让你留级重读。”妈妈斩钉截铁道。
　　明杰的脑袋里一直在想着法子能说服妈妈。
　　“我的行李那些都还在塔山呢，就让我把这学期读完再回来吧……“
　　“现在家里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妈妈”咚“地把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似乎真生气了。明杰见状，也不敢顶嘴了，纵使心里有百般不愿意，现在也只好默默地扒着饭。
　　妈妈去上班了，妹妹也去上学了，忽然间家里就剩明杰一人。心里想着要干点什么，随手取下书柜里的几本书翻翻，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想着回家前还和寝室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嵩山玩耍的情景，怎么也没想到回家后居然立马天下大变！妈妈似乎主意已定，可眼看就要出行的香港之旅，难道就这么错过了么？
　　其实在塔山时，每天都盼着回家，想着能天天和妈妈、婉盈住在一起，帮妈妈做做家务，带着婉盈上学放学，还能给她辅导辅导功课。尤其是在练功特别苦的时候，真恨不能立马跳上车回来。可现在真的突如其来地告诉他回家，不再去河南了，心里又突然特别留恋塔山。那个小小的破武校，有他朝夕相处了一年的新伙伴：酷酷的大孩子陈恺，傻乎乎的沈伟泽，甚至跟屁虫马一涛他都十分想念！还有那些带他到处演出的师傅们，个个都对他格外好，演出结束后总是避开其他人带他出去开小灶。最开始的不适应感已经渐渐消失，这次千载难逢的演出回校后，肯定会更受欢迎。眼看着日子就要走上正轨了，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在此刻打破这美好的一切！
　　想得心烦意乱的，不如出去走走吧。丢下书本，锁好大门，他就溜上街了。
　　从小到大都生长在这座小镇上，每条街道的边边角角都无比熟悉。这里跟一年前自己离开时，变化不太大。除了街口那里的早点摊从一家变成了两家，主街的路灯从单边变成双边，以及镇政府的大门重修了个更气派的以外，一切如旧。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竟然到了最熟悉的地方——那栋带有大院子的两层小楼——他以前的家。自从妈妈带着他和婉盈搬到了小巷中的新家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来过这里。每次走近了都会特意绕个圈避开这块，可心里却隐隐有种想要在某天光明正大地再踏入这座房子的想法。
　　这天因为思绪烦乱，猛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无意中走到了这座房子的大院门口。差点习惯性地推开铁门进去了，忽地想起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硬生生收回了手。
　　目光朝院里快速地一扫，几乎都未曾变动。刚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鹤发老妪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追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冲出房门来到院子来，小男孩在院子里东拐西弯地躲着，老人一双小脚跑动不便，几次差点摔倒。
　　是奶奶！明杰吓了一跳，赶紧退后几步，背贴着围墙以躲避院内的视线。
　　忽然听到奶奶大喊道：“我的心肝宝贝诶，摔到哪里了？哎哟，真是造孽了！都是这地不好，我来打它哦！”
　　接着就是小男孩的放声大哭。明杰听着难受，赶紧离开了。
　　不光是看到旧家想起以前种种而难受，这个小男孩是谁，为什么奶奶用以前叫自己的称呼来叫他，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家里被当成宝，自己却一下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学习武，刚刚习惯了一点又被妈妈不容分说地要求回家。明杰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无助，像是长江里的一条小木船，永远只能随波飘荡，自己想去哪儿，想停在哪儿，没人在乎，也没人管，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明杰想去医院问妈妈那个小男孩的事，但是转念一想，平日里一提到爸爸那边妈妈就会大发雷霆，这次妈妈本来就为自己学习的事不高兴，再提这茬，倒霉的肯定是自己。算了，不问也罢。
　　一个人闷在家里看电视，转到河南台，听到那熟悉的腔调，感到特别亲切，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不一会儿觉得困了，跳上床倒头就睡。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妈妈带上明杰和婉盈去了大舅家。没想到小舅家和小姨家的也都在。明杰和婉盈乖乖地跟长辈问了好后，就跑去跟弟弟妹妹们玩闹去了。
　　“大姐，真的决定不让小杰去河南那边了？我听说他这次被选上去香港演出还挺难得的，选上他的是香港导演，搞不好还能让小杰拍电影呢，哈哈。到时候小杰可就要成电影明星喽。”小姨打趣道。
　　“哎，算了，不做那个明星梦。我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拍电影呢，有这好事也轮不到明杰头上。”妈妈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只想这孩子好好念书，以后考上大学，去城里找份好工作，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可没准儿。小杰长得像……你，可不比电视上的小演员差。”小姨父硬是把溜到嘴边的“姐夫”二字吞了下去。“我那个同学说了，在塔山武校，小杰还挺有名的，老师啊师傅们都喜欢他。这次说他不回去了，他们还怪不愿意的，一个劲儿让我好好劝劝你。再说，这次机会确实难得。”
　　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直不作声的大舅见状也开口了：“当初要送小杰去河南时，我就不太同意。但那个时候你确实太困难了，我们自己也顾不过来，实在没办法，就说让他过去那边试试。现在看来，他学习完全荒废了。我们家族里，就算他最会念书。说句不中听的，像我家晨晨啊，小弟家的子豪啊，读书都只是一般。你是不知道，每次碰到小杰以前的班主任，他都跟我打听小杰的消息，生怕浪费了一棵好苗子。依我看，这次真不能再让他回武校了。留在家好好培养，再苦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小舅也连连附和着。妈妈原本还稍微有所顾虑，现在也完全下定决心了。再苦再难，就是借钱也要把明杰供到上大学。挨过这几年，等明杰上了大学，他就可以勤工俭学，到时也能补贴婉盈念书。自家兄弟不愧是自家兄弟，关键时刻还是能够靠一把的。
　　“大姐，说起家里困难，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一个吗？一个女人养两个孩子，实在是太辛苦了。你何必要这么为难自己呢？”小姨考虑了半天，终究还是说出口来。
　　“算啦，对于找人这方面的事，我的心已经死啦。再说了，后来爸哪能对孩子真好呢。要是碰到蛮不讲理的，天天打孩子，那我可就造孽了。”妈妈低头看着地上。“再说了，我这条件，拖儿带女的，也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听说那个王木匠一直在打听你的事……”
　　“别瞎说，见风就是雨的。我认都不认识他。”妈妈一脸正色地打断道。
　　小舅赶忙打圆场：“哎，算了。大姐的事，她自己做主，我们也就别瞎操心了。管好自家的事就不错了。”
　　一旁的几个小孩早已闹成一团，只有明杰一直在留心着大人间的谈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杰渐渐地不再像八九岁的孩童应有的那般天真无知了、他越来越能藏心事，也越来越懂事。小小年纪，却越发显得一身大人气。或许，这就叫做，早熟吧。
　　在知道木已成舟后，明杰不再试图做垂死挣扎，而是选择默默承受。所谓的早熟，不过是在一个孩子本该任性发脾气的年纪，却被环境逼着学会妥协而已。
　　“不管怎么样，以后不用天天蹲马步了。”明杰如此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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