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葬（二）

　　寒冬来临，殷凤与家眷一齐被慕容漠派来的人请入北方青城。他们是慕容漠之弟慕容林与慕容倾，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
　　殷凤不由在心地嗤笑——慕容漠这算什么？是恐吓么？若他殷凤不肯回京，便要让他妻子尽亡么？凭他殷凤，若欲带走妻子，即便碰到慕容林与慕容倾这般的高手，他亦是有能力的，即便自己会受伤，亦可保妻子安好地随自己离去。只可惜，现如今有墨儿。殷凤知道，从此二人手下活着带走两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小雪这一日，北方的青城降了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却不知怎么，这初冬的雪像是再也不化那般，天气总也不放晴，不是落雪纷飞便是阴云满天。

　　来至青城三日后，殷凤私下入宫，未曾料想，北辰泫亦在。
　　薛钧的寝殿极其静谧，宫娥与太监早在薛钧入寝后，皆退去门外候着了。

　　宫门之外的大雪簌簌地飘落，寂静有声。这午夜的飘雪之声，显得格外凄凉，有一丝丝离别之感。借着微弱的灯火，依稀可见窗外的大雪如鹅毛般飞洒，像是苍天凝固的眼泪，悲叹着世间人的宿命。

　　北辰泫跪下来，低眉道：“陛下曾言欲除去木潼与慕容漠二人，臣下思虑良久，愿牺牲自己，成全陛下之决心，亦成全臣下之心愿。”
　　殷凤亦跪下：“臣，为国而死、为陛下而死，皆毫无怨言。但，若由陛下所言，必须牺牲三万无辜壮士，还望陛下三思。”
　　薛钧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深知，自己一念之间，便可压上众生性命。他亦是不敢、不可如此武断地下决定。
　　殷凤紧阖双目，沉默良久，道：“陛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薛钧深深地叹口气：“朕明白，朕明白！然，若非如此，凭木潼的铁腕，根本无法利用民愤撼动他稳固的权势啊！朕，何尝愿意令那些无辜的壮士死去？若遭天谴，便要老天怪罪于朕吧！”薛钧转而起身，轻声笑道：“若非朕同其达成契约，想来此计无法实施呢！呵呵，真是可悲！朕真是可悲啊！”
　　殷凤阖住双眸，轻声叹息：“望陛下善待亡故将士之家眷，亦好令马革裹尸的壮士们，安息！”
　　薛钧痛定思痛地颔首道：“请二位放心，朕定会将阵亡的将士好生厚葬，并善待其家属。”
　　殷北二人至此方安心了，衣衫飘忽，一齐离开了浩浩殿堂。

　　青城突然放晴，雪化了，继而落了雨。这冬雨，一下便是七天七夜。这几日的大雨使得出征的时日一再拖延，直至第七日，雨渐落渐小。
　　那个风雨夜，殷凤去见了墨锦最后一面，北辰泫亦见了殷凰最后一面。这，是他二人最后一次见深爱之人，再无机会了。

　　青城位处中原之北，是历朝帝王拜将出师之地，是历代将帅征讨北方狄族的出发之城。过了青城，一路向西北五百里，便是有名的长亭，再往西北五百里是春风不度的黄桥，再行六百里，方至寒江关。

　　殷凤静默地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死灰。
　　他双眸全然是不舍与绝望，给了墨锦一个锦盒：“这是师父赠与我的，日后若有求于人，便前去雪域不远处的梅城求助。师父曾言，晚年会久居雪都梅城，赏遍雪景。师父有一子，名曰：‘晏子道’，素有医仙之称。师父曾说，还有一位大师兄，但未曾告知我究竟姓字名谁。想来，是怕我依傍之心太重吧。”
　　墨锦望着眼前沉默不言的人，微笑问道：“相公，腹中孩儿唤作什么好？”
　　殷凤轻声回答：“若为男孩儿，便唤作‘寒江’；女孩儿便唤作‘青城’吧？”
　　墨锦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好。无论是男是女……都会铭记终生的。”
　　殷凤忽地紧紧抱住含着泪的墨锦，那一刹，自己的眼泪亦滑过双颊。殷凤知道，若出关征战西陲边界的宛越，最有可能葬身之地便是寒江关。那是易守难攻的城池，现如今已经失守，想来不会再失而复得了。若是夜袭，孤立无援，只有死路一条。

　　青城，将是他出征之地，寒江，便会是葬身之所。殷凤深刻地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己那匹马便是由寒江关得来，故取名“寒江”，想不到……

　　清晨的天气转晴，方出青城，征程便是大雪纷飞。
　　这样的寒冷天气，像是印证着那片茫茫雪海便是这三万兵甲的墓席，只待士兵安然入眠。
　　寒江关一役，足足耗费了数月。

　　大雪之夜，第一场突袭取得了成功。然而……
　　丑时一刻，阴云不知躲去了何处，明晃晃的月亮冒了出来，皎洁如水的色彩洒了一地，像是霜雪。这样明朗的夜空，即便如何小心谨慎，亦逃不掉被敌人发觉的危险——
　　果然，不消片刻，敌军城楼上便吹起了紧急军角。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一场厮杀，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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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孤掌难鸣的北辰泫与殷凤二人，与那同去的三万将士一齐被狙杀于寒江关下。那夜，明月似乎被鲜血唬住，瞬间躲了去。
　　随后，便是整整一个月的大雪，封住了山路，甚至官道亦被大雪封住。像是天为人悲，寒江关的雪，落了一个月；青城的雪，亦落了一个月。

　　尽管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而，收到关外传来的消息时，身怀六甲的墨锦还是毫无防备地昏了过去。她明白，此后，这个家便要靠自己一人来支撑了。

　　一夜间，整个薛朝，天翻地覆。

　　两个月多后，墨锦诞下了一对遗腹子——寒江、青城兄妹。这三个孩子是殷凤唯一留给她的财富，这是沉重的负担，亦是甜蜜的、苦涩的。而，又过了数月，宫中被贬的“雪采女”，亦诞了一名皇子，皇帝赐名——“赋”。
　　雪采女，是殷凰，那个蓝衣女子。一夜之间，长发作雪。

　　不知怎的，殷凤的鲜血却与寒江关城外荒郊的石墩冻在了一起，无法运回，只得令其长眠于寒江关外。为了弥补墨锦母子，皇帝薛钧为殷墨指定了太傅为其授课，并亲自教养殷凤之的一对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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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后，元宝十年，高宗皇帝驾崩，哀帝薛赋即位。那是一个雪夜，殷凰带着薛赋离开了青城，于数日后的辰时，去了鸢都正式登基，掌管朝政。
　　年号，凌云。待登基之事告一段落，殷凰方有功夫接见了从未谋面的嫂嫂。而墨锦，她第一次见到了殷凰，自己的小姑子。二人絮絮许久，最终泪流满面……
　　殷凰很是照顾她母子三人，如薛钧生前那般。
　　墨锦以为，这样下去，亦是好的。谁曾料想……

　　三年之后，酬安元年，太后殷凰积郁成疾，不幸薨逝。不久，丞相东方红便大权独揽，享受着太上皇的待遇。东方红口口声声向臣民宣称：“陛下年幼，老夫仅为摄政之相！”

　　墨锦被碧云山庄庄主曲胜贤逼迫，委屈嫁与曲胜贤为妾。曲胜贤之弟曲正阳膝下无子，便向曲胜贤求了墨锦与殷凤之子殷寒江过继给自己，唤作“曲寒江”。墨锦作为曲胜贤三位妻妾中最漂亮的女人，被正房侧室折磨得死去活来。终于，丢下了长子曲墨、幼女曲青城，魂归故里。

　　墨锦逝世的那一夜，青城又落了大雪。有谁知，那夜，寒江亦落了一夜的雪，那匹唤作“寒江”的老马，亦永久地沉睡在了寒江关外的雪地中……

　　次日，碧云山庄。
　　曲胜贤大为震怒，将为自己添了一女的正室休弃，为曲家添有男丁的侧室囚禁于地牢之中。曲胜贤亦算是良心发现，只为墨锦建了一座衣冠冢，将其遗体运送至寒江关外，同殷凤葬于一处。

　　传闻，一月之后，曲胜贤之侧室便亡故了。而同年，曲胜贤亦患了重症而亡，碧云山庄就此交付于曲胜贤亲生兄弟曲正阳。

　　所有的一切都将终结，唯独那雪，落了一夜又一夜……
　　远处传来一首曲子——闻风雪，柴门之外可有我归来的人？这一夜，谁在等谁的出现。寒江雪，可怜佳人白屋春华换银蝶。这一切，是因为你的离别……
　　纵然人间别离苦，奈何桥上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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