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作者:常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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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寺中白雾绰约,晨钟悠远浑厚,一声,两声,敲开又一天的红尘。

      长乐端着铜盆到长生井边打水,此井水质甘洌清透,用来煮茶最好不过,但小姐娇贵,早起要用它烧水洗脸。

      她松开轱辘让木桶落下去,啪一声砸进水里灌满了水再摇上来,抓住木桶往井台上提的时候余光里好像瞥见远处的钟台上站了个人。

      隔着雾气,那身影乍看像条鬼影,长乐被吓了一跳,眨眼待细看的时候,钟台上却又只有兀自晃动的古钟了,她舀了瓢水去拍眼睛,觉得自己应该还没睡醒。

      而古道林中,一角僧袍背着一把剑,一步一步走向了他从未到过的中原。

      巳时光景,寺中已是宾客如云,慈恩寺的素斋百年传承,慕名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

      长乐忙成了一个陀螺,在客堂和厨房之间旋转,好不容易逮着个下人把人叫住了,“阿光呢,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一大早掌勺的师父说青笋有缺,他上后山去了挖笋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旧址坍塌的院门外放着个箩筐,里头成堆的青白胖笋。

      李陵光站在昨夜被打出来的地方,脑中一片混乱。他想了一夜该怎么脱离这个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墙上的针不见了,烂掉的窗纸也换了新的,那人不在屋里,周围他找过也没发现踪迹,李陵光直觉他应该是离开了。

      按理说他该庆幸摆脱了新一轮可能的杀机,但不知怎么心里却十分后悔,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本可求援的机会。但话说回来,今天人山人海,倒是一个混下山去的好时机。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前院。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叫惠赐的小和尚闷闷不乐的端着个海碗进来,扁着嘴像他师兄告状,坐实了后山那人离开的猜测。

      李陵光一阵恍惚,心里琢磨着他早不走晚不走,为何自己一出现就走,是不想给慈恩寺招惹麻烦?还是……已经认出了自己,到官府告状领赏去了?

      山下五里地之外有个茶馆,经营者是个颇为年轻的妇人,客人称她老板娘,模样一般,有些微胖,手脚却十分麻利。

      今日慈恩寺放斋,歇脚的人一直没断过,直到过了午时才缓下来,棚里仅剩下一个古怪打扮的人,坐在角落里,问过自己城中的成衣铺怎么走。

      老板娘往那看了一眼,见那人沐浴在草席没遮住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的不知是睡是醒,她烫过茶碗,又往炉膛里添了把炭火,刚给自己晾了碗茶,就听茶棚外一阵马蹄乱响。

      她连忙迎出去招呼,发现是一行镖队,七八个汉子打着镖行的旗子,押着个带封条的货箱。

      “茶水馒头随便上,肉多来点。”为首那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说完,率先进了茶棚。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往角落扫了一眼,看清是个俗家僧人之后进去落座了。

      茶水馒头很快就上了桌,吃到一半他们开始议事,这种人能不惹就不惹,老板娘吃食上齐之后就撤到后头烧水去了。

      茶棚里除了这伙人,一时只剩下那和尚。他们一开始声音还有所收敛,后来见这和尚死的一样,半天没个动静,便将他给忘了,说到气愤处直接嚷上了。

      “我就说半月下来连跟毛都搜不到,搞半天人小少爷躲到大户人家当起了下人,诶哟喂,可真够难为他的。”
      “你怎么不难为难为我?我这每天城门口晒得一头癞子!等逮到这小鸡仔儿,我先打断他的腿。”
      “就你癞子能,我们谁安生过?赶紧的吧,抓到这娃儿往堂主那儿一交,齐活了,回家睡觉。”
      “是是是……”

      络腮胡子一拍桌子,低声骂道:“人还没影儿呢,得意忘形什么!能躲这么久,说明这李陵光不简单,你们就仗着年纪大就看轻人吧,当心到时候打的是自己的脸。”

      一群人讪讪的点了个头说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接着他们开始研究怎么围追堵截,等定下计策来,角落里那个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太阳很强烈,马道像个灶台口,沉枢走的很慢,汗透了衣背,去城里换套衣服额需求便越发急迫了。

      那些人的秘密他没兴趣,但抵不过他们自己嗓门大,该听的不该听的全往他耳朵里灌,“李陵光”三个字一晃而过,让他想起了昨天那个想鱼死网破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可惜好人都是只坐等好报的,沉枢没往下听,即刻起身走了,他就不愿意知道太多,既伤心,又坏事。

      ——
      傍晚时分,回程的香客们发现官道堵了。踮了脚往前看,尽是冒尖儿的轿子顶,一打听,原来是衙门搜捕嫌犯,无论是哪家的老爷都得搜查了才能过去。

      李陵光面朝黄土的担着轿子,心中一阵绝望。

      他料到路上会有埋伏,或许是景王的爪牙,又或是满贯门的杀手,却是没想到首先出动的是官府。他火冒三丈的想:原来昨天那个人是上官府报信去了,瞧着人模狗样的,内里却是这种小人,真是……

      真是怎么样呢,他气来的太急,心绪没跟上,变得颓然下来,一时只觉天绝人路,他强撑到现在,却还在别人的刀俎上。同样的路,得意时来去如风,失意了寸步难行,可笑他曾自比鲲鹏,却原来只是蝼蚁,未曾识得天高地厚。

      李陵光讽刺的笑了笑,脸色青白一片,他迎合着其他轿夫的步速朝巡检走去,心里只剩麻木:认出我,然后把我押解进京吧。

      “你,把头抬起来,走两步。”
      李陵光傀儡似的走了个来回,他扮的阿光是个瘸的不厉害的跛子,为了逼真刻意在靴子里放了块扁石头,一天走下来比真瘸子还像瘸子。

      此外,他本是江湖人,知道些简单的易容伎俩,但不敢太过,只改了眉形,粘了些假发,又用五倍子和黄檗研磨过水后的汁液连同鱼胶调了份染料,在脖子和胸前涂了片很大的浅褐色胎记。

      那胎记比较惹眼,多少能分散些对脸的注意。果然,衙役将他打量一通,最后目光落在了脖子上,伸出手来搓。李陵光厌恶的不行,却只能忍耐,他暗自蓄起内劲,决定一旦被认出先扣下这人再说。

      这时,一道女声陡然插进来,“官爷,这木头疙瘩向来怕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道上吵,我家小姐头晕的厉害,劳您快些。”

      说话的自然是长乐,她边说着贴过去,从袖口扒出个银裸子塞到衙役手上。许多不缺闲钱的老爷都这么打点,图个快,以后也要打交道的,衙役收这种黑钱也收的得心应手,闻言会心一笑,挥了手让过。

      如此轻易,倒是让豁命觉悟的李陵光一时怔住了,那衙役看他不动,眉毛一吊,“怎的,想留下?”

      李陵光觉得难以置信,但好歹是暂时过了这个坎,他吐出一口浊气,含胸做出一副吓坏了的表情,抬起轿子就走。
      ——

      沉枢招摇的进了城,问路人打听了两句直接进了一家叫满记的银庄。伙计接过他那个鸡翅木的铜钱雕后,火烧屁股的跑到后堂去了,再迎出来就换了个人,是银庄的管事。

      管事不认识他,但不妨碍他对木雕的恭敬,对沉枢客气备至,问了他需要的数量,二话不说就叫伙计取了出来。

      沉枢收回木雕,不禁多看了几眼,没什么特别的小玩意,却似乎是这个银庄的重要信物。他想起那人将这东西扔给他时的模样,漫不经心的像给了个烧饼,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浅的很,在管事转身回来的瞬间就淡掉了。

      他揣着总计五百两的银票和碎银去了成衣店,挑了件老气横秋的灰色长衫,又包了一件黑色的替换。然后随口打听了下城中的美酒,老板似乎碰巧是个酒鬼,神秘兮兮的告诉他,锦州城中最好的酒不在玉琼楼,而在东边的深巷子里,名字很古怪,叫求不得。

      沉枢念了两遍,道了个谢折出门往东边去了。好酒藏深,他也不急,便从黄昏走到青石板上浮出月光,终于在巷子尽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酒幡,门已经关了,悬着的纸灯笼却亮着。

      沉枢叩了很久的门环,才有人来应门,是个挽着发髻的男人,外衫松垮的挂在身上,一身酒气,倚着门的模样妖娆。他醉眼迷离的看着沉枢,满脸的不耐烦:“干嘛?我的酒不卖。”

      沉枢略微沉默,道:“那我不买,我换。”
      男人将手臂抱在胸前,笑道:“有点意思,你拿什么跟我换?”
      沉枢:“拿你想要的东西换。”

      “哦?那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沉枢淡淡的说:“你的命。”

      男人愣了一下,开始哈哈大笑,“天呐,你竟然要为了一坛酒杀人?”
      沉枢与他对视着,答的一本正经:“那要先看你肯不肯为了一坛酒丧命。”

      男人想也没想就回了句“傻子才会”,说完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个套。意外的是他居然没生气,甚至还收了那阵浮夸的笑,换了种无法理解的表情,道:“看你就没喝过我的酒,不知好赖,为何非要不可?”

      沉枢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的酒,名字好。”

      放不下,求不得,求不得,便越发想要……怎会不是好酒。

      酒光有名字好不是什么好话,却正中这个奇怪的酿酒师下怀,他奉陪一阵沉默,然后猛地转身进去了。再回来怀里托着个青翠的小酒坛,往沉枢面前一扔,气急败坏的骂道:“拿了酒就滚,下次别来了。”

      他啪的一声摔上门,一阵地动山摇,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沉枢稳稳接住小酒坛,凑到鼻尖下闻了一口,封泥很密实,酒气浅到让人怀疑,但他相信这是坛好酒,因为……它有个伤心的名字。

      他抱着白得来的酒,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初八的弦月很亮,总是容易让人想起过去或故乡,沉枢提气纵上了屋顶,走过几条起伏的屋脊,择了个干净的屋顶坐了下来。

      他将剑取下来,放在了小酒坛旁边,青翠的釉面上折出点月光,沉枢就盯着那点亮发呆。

      很多事他不愿意想,却总是情不自禁,他想,仗剑执酒,快意恩仇,是剑客的追求,那他自己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行但轻微的脚步声搅乱了清寂,沉枢放眼一看,就见两排房顶之外一行黑衣人迅速卧倒,在那个屋顶蛰伏下来。其中一个蹑手蹑脚的往下一翻,进了那户的院子。

      沉枢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悦。他知道江湖是非多,但走到哪都眼不净,就未免让人心烦了。

      他虽然坐在檐角的背光面,但一颗人头和一角屋檐差别还是挺大的,可那群黑衣人不知是太专注还是功力太差,竟然没一个发现七八丈外大喇喇的坐了个大活人。

      活人旁观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见两条人影自院中腾起,落在了潜伏者对面的屋顶上。

      风飒飒无言,双方不发一语,起手便是杀招,对掌、出拳、千军横扫,又不敢造出过大的声响,身形在屋顶挪移飘转,不多时便换了阵地。

      局中人或许不觉,但旁观者一眼就能分出高下,两人看似战的势均力敌,但那个浅色衣裳的已经快被黑衣人逼到埋伏圈里来了。

      忽然,一线银光从潜伏的位置射出,巡若流星,在黑夜的掩盖下更是有迹难寻。接着,浅衣裳身形一震,已是中了暗算,只一瞬的破绽,招来的就是杀身之患,与他对战的黑衣人飞快出掌,在他肩头胸口连击两掌,他狼狈后退数尺才稳住身形,一折身,呕出了一口血。

      黑衣人意欲趁热打铁,揉身扑上的同时朝天打了个手势,趴在瓦上的同伙得到讯号纷纷跃起,散开呈弧形包抄过来。

      浅衣裳手臂猛的一挥,夜空里只听一阵簌簌气流,看不见的暗器叫人不敢大意,黑衣人或趴或拔高,各凭本事避祸。浅衣裳得了丁点空隙,转身夺路而逃,怪只怪包抄的队形不好,收口方向正对着沉枢那个屋顶。

      浅衣裳兔起鹘落,一次借力过一道屋顶,第三次刚要越过的时候骇然发现檐那边坐着个人,大惊之下脚底一滑,直接摔在了瓦上。他受伤不轻,一摔之下竟没能爬起来,后方追兵将至,他又急又怒,一抬头,却忽然懵了。

      月光足够看清近处了,那人换了衣服,但脸和气质都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李陵光看着此人波澜不惊的脸,忽然特别想抓住点什么,他往前一抓,摸到一片粗糙的衣角,嘴唇颤抖着哀求道:“前辈,救我……救救我……”

      一点点相似的眉眼,嘴角的朱红却十分触目,沉枢心头一悸,目光穿越眼前人,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谢樘——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口中已是情不自禁念了个名字,出手如电的拧住李陵光的后颈衣领将他扔到身后去了。

      黑衣人接连落到檐口边,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实力而不敢贸然靠前,只是中间那个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这位朋友,闲事还是别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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