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作者:常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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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为了赶制六月初八的斋饭日,慈恩寺上下人头攒动。

      方丈无责大师广结佛缘,与锦州城内的商贾关系融洽,寺内粮食充足,僧人根本不必去乞食,但好歹要走个过场,庙中人手因此有些不足,白日里便有些居士家里的下人在寺中帮忙。

      长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是锦州城内富商王宜山家里的一个小丫鬟。

      女眷在此出入本来是不方便的,但她的小姐与父亲闹了些矛盾,王宜山又是最虔诚的香客,小姐郁猝之下跑到慈恩寺来祈愿,住下来了。又见众人忙碌不堪,打发她来帮手。

      长乐提着一篮择好的菌菇,在香积厨门口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她走了两步,觉得不对,便回过头去看。

      那人背影高挑,灰色僧袍,长发束在后脑,一手一个水桶,目不斜视的沿着荷塘往后山去了。

      直到他不见了长乐才回过神来,一转身险些撞上后面的人,她笑了一下便急了起来:“阿光,刚刚那和尚背的……是把刀吧。”

      那物虽然用麻布缠着,但看轮廓和尺寸,是把兵器的模样。

      被他唤作阿光的青年一副仆人打扮,鼻尖上都是面粉,身形和模样却是十分周正。他的目光从通往后山的门上掠回来,不苟言笑的说:“大概是吧。”

      大概是嫌他的态度冷淡,长乐翻了个白眼,随即担忧道:“佛门戒杀,僧人怎么能带兵……啊不对!他有头发的,他不是这里的僧人,他……”

      阿光错开她走出香积厨,道:“不是便不是吧,我们不也不是么。”
      “但是……诶,惠赐小师父……”

      他就要走,却在背后声音响起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只听长乐和那名叫做惠赐的小沙弥交谈起来。

      “刚刚有个人往后山去了,穿着僧袍,头发却在呢,是还没剃度的出家人么?”
      “长乐施主,那位施主是我们方丈的客人,不必惊慌。”
      “这样啊,我看他在担水,以为是寺中之人呢。”
      “不是,昨日师兄被蛇咬伤了,先生是来帮忙的。”
      “是这样啊……”

      李陵光绕过院门,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背冷汗,方才他从进门到放下面粉,根本没察觉后厨里还有第四个人的吐息,若不是突然有倒水的声响,他都不知道竹帘子后面还有一个人。
      这等藏息敛神的修为,堪称登峰造极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满是细痕和小茧的手掌,忽然露出一个非常苦涩的笑。
      世事难料,他从光明磊落到东躲西藏,潜在王家当了个下人,而慈恩寺这样小的寺庙里却藏了这样一尊大佛,很有意思的际遇,不是么--

      入夜,慈恩寺后院热气蒸腾,僧侣仍马不停蹄,或磨米浆,或熬粥汤。

      惠赐年纪小,除了跑腿哪个活都干不了,此刻正腿脚酸痛的蹲在门口吃饭,没吃两口又听见他大师兄慧明在唤:“惠赐,这是刚出锅的九禾饼,你给陈先生送些去,顺便告知住持,无怨师叔有事找他。”

      小和尚愤愤的扒了两口饭,不情不愿的接了:“师父怎么回事啊,又跑到后山去了,陈先生他又不是易筋经。”

      若非是有情绪的时候,他对后山那人也没什么不满,那人虽在后山住了两个多月,但从不招惹麻烦,寺中戒荤腥的规矩,也一直遵循的极好。除了不像个活物,是个很好伺候的人。

      至于他的来历,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方丈外出游历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伤的极重,在鬼门关徘徊了好几天才被拉回来,之后又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一个人搬到后山去了。

      慧明用熬粥的长柄锅铲戳着他的小光头,笑道:“师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还要向你交代不成。先生是惠清的救命恩人,你不许怠慢。”

      “我也要有那个胆呐……”,惠赐打了个寒颤,继续道:“听说他那一刀下去,师兄半条小腿都差不多削掉了,下手也太……不慈悲了,哎~师兄以后该不会瘸了吧?”

      慧明道了声佛号,“这是惠清的劫,你去吧。”
      惠赐显然不是个诚心的小和尚,他挑了挑眉毛,从盘子里摸了一块滚烫的饼,呵着气的啃着走了。

      后山基本都是旷地,仅有一些破败的院落和壁佛,是慈恩寺以前的旧址。那点灯火依稀,是这林野山涧唯一的亮色。

      檐椽破烂、门扉朽败,锁眼上全是厚厚的铜绿,窗纸倒是新糊的,映着屋内两道人影,一胖一瘦,看姿势是在对弈。

      惠赐扣了门,待屋内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了,烂门吱呀一声,带了些山风将烛火吹得晃了起来。

      摇动的光影在那人身上来回,他静的如同松木崖边人形的石头。惠赐总是不太敢看他,至于是为什么他也稀里糊涂的,反正每次都是敷衍的一扫,而十有八九那人都垂着眉眼。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小和尚的目光还没移开,男人忽然偏头朝他笑了一下。他是个冷厉的面相,瘦脸薄唇,眉深鼻挺,眸子黑幽幽的,从不见笑意,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

      此时他的笑容很浅,仅是客气而已,但小和尚还是给震懵了,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每天浇水的石头里忽然长出了一棵草,叫他惊喜参半。

      于是他迎着那双吸光似的眼睛,话都说不顺溜了:“师父,这是刚烙好的九禾饼,慧明师兄让我送来给……额,给你,啊不,给先生尝尝……”

      惠赐忽然意识到,他送了两个月的饭,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只是听师父叫他似乎是姓陈。

      然而他其实并不姓陈。
      许久以来混沌癫狂的心绪,终于慢慢沉静,沉枢感受着爽朗的山风和隐有的檀香,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

      “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沉枢像和尚一样做了个单掌礼,同时用右手接过了木盘。

      他的声音倒是比长相温柔许多,醇厚低沉,不是想象中那种冰冷的腔调。

      惠赐已经全然记不得他等候的师叔了,磕磕巴巴的答道:“不,不用谢,出家人慈……慈悲为怀,应该的。”

      沉枢将饼放在榻上,双手合十面向方丈,态度尊敬,“大师的大恩大德,沉枢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绝不推辞。”

      无责和尚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子,素来笑脸迎人,活佛似的。他笑容满面的看着这个心有所困的年青人,腕上的佛珠轻盘,道:“佛法只有缘劫,没有恩仇,今朝相救,日后必有所求,环环相扣才是冥冥之理,小友又何必介怀。”

      沉枢不是个信誓旦旦的人,听他这样说便从善如流的释怀了,方丈便笑着将话锋转向了小徒弟,道:“惠赐啊,你无怨师叔是不是又在大殿候我多时了?”

      惠赐点了点头,嘟囔一句“什么叫又啊”,就见他的师父站起来,笑着朝他的棋友道:“天色不早了,小友歇息吧,老衲还些闲事,告辞了。”

      沉枢起身相送,“慢走。”

      惠赐跟着住持走到门外,回头见那人立在破楼的烛荫里,对影成双,愈发显得人孤零零的。他必然十分孤独,才会如此寡言,惠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忍不住喊道:“明天有罗汉斋,出锅了我就给你送来。”

      沉枢笑笑,对他摆了摆手。小和尚习惯了他的沉默,对这个回应的手势也甚是满意,牵着他师父的手走了。

      等人隐进黑暗里,沉枢带上破门,在残棋旁坐了下来——他在等人,等下午香积厨遇到的那个下人。

      下午那一幕让他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那个年轻的下人眼神警惕,武息收敛的也不够干净,而且他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有些惊慌,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仆人,而且他的面貌……

      察觉到脑识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思考,沉枢连忙摸了摸背后的剑,粗糙的麻布挡住了金铁的凉意,但硬度还在,他定下心,将剑解了下来。

      他并不想将风吹草动都牵扯到身上来,但下午那个人有两分像故人,无论他单纯与否、姓甚名谁,为谁而来又欲往何处,自己离开这里,对慈恩寺来说总是件好事。

      打定主意,沉枢将这件事驱出脑海,低下头去看手里的剑。

      绑带下是一柄朴素的长剑,剑柄磨光的厉害,看得出主人持剑多年,端部的装饰似花似草,瞧不出原形来,剑鞘上也几乎没什么雕花,只有一个细长的烙记,似乎的刻的小字,又好像只是交手间留下的参差刀痕。

      看起来,这是一柄毫不起眼的剑。

      沉枢缓慢抚摸着微透铜光的剑鞘,神色忽然温和下来,江湖中人最信赖的朋友,便是他握在手中的刀剑,形影不离,一荣俱损。

      他腕骨一错,将锋刃拉出一寸,一记又清又细的剑鸣登时从空中划过,那是顶端的铸铁在精湛的工艺下才能呈现出来的乐声。

      虫鸣蛙吟,这几乎是他这半生中最为悠闲的时光,可惜那个常常在他脚不沾地的时候携酒而来的好友,此刻却没来打扰。

      这念头一起,沉枢蓦然尝到了遗憾的滋味。

      往事纷至沓来,如同一柄一柄的剑光,绽放的同时刺伤他的心,他不敢细想,连忙又细细的将剑绑起来,专注的好像这一片粗糙的布条,能扎住岁月洪荒的闸口。

      忽然,破风之声自屋外响起,沉枢眼神一凝,运劲将手里的剑一抛,背到了背上。下一瞬,一片雪亮的银光透射窗纸,暴雨梨花似的在眼前炸开,铺天盖地的袭来。

      紧接着,破门被撞开,一人等宽的缝隙里一道黑影风驰电掣的扑了进来,身后摇摇欲坠的破门吱呀不止。

      想必来人也明白这种烂得掉渣的破门怎么推都是动静,因此决定简单粗暴的占取先机。

      为了保证击杀的万无一失,暗袭之人运掌掠向棋盘,一时间人未至,杀气先到,搅得烛焰如同湖海掀涛。

      再看危机正中的沉枢不慌不忙,盯着银光吐锐的针雨,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自乱阵脚是失败中最可悲的一种,十多年的磨砺足以让他有稳如泰山的气魄,华而不实的花招被摈弃,他轻易不再出招,要么一击必达。

      来人的暗器快,掌风也霸道,但当他的对手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直到银针流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他才猛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抬手掌运八卦,四面八方的银针顿时像是遇到了引力一样汇聚过来,竟是被他以气劲吸纳,随后他揉腕一收一送,银针归成一束被他推出去钉在了墙上。接着他手臂绕回来,堪堪好和来人对了个掌。

      霎时双方掌风交击,只听轰然一声暗响,空气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气浪掀开,烛火往后一卷,噗的一下灭了,视野顿时陷入昏沉。

      一招过后胜负已分,沉枢岿然端坐,来人却被震出去数尺,他晃了两下,忽然捂住心口低头喷了一口血。

      沉枢并没乘胜追击的打算,他四平八稳的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了蜡烛,抬眼去看偷袭的人。

      来人一身夜行打扮,在沉枢的打量下竭力挺起身躯,一双眼睛露在蒙面外,其中除了震惊,还有一抹很浓的嘲讽及绝望。

      沉枢还没问他是谁,他倒是先沉不住气了,仰头哈哈大笑,神色癫狂道:“想不到王仁这个狗贼如此看得起我李陵光,居然请你这样的高手来杀我一个小啰啰,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极尽嘲讽之能,嘴里夸沉枢修为惊人,眼神却是利如锋刃,恨不能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沉枢无视了他眼中的敌意,这种无用到只能伤伤身不能伤人的情绪他向来都视而不见,他在意的是这人说的话,“王仁请‘他’来杀李陵光”这个讯息,两个陌生的名字,和一桩与他无关的江湖黑事。

      沉枢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误会。他刚爬出黄泉路,逢上有人想送这人去地府,两个风声鹤唳的人同时出现在慈恩寺,便疑神疑鬼的草木皆兵了。

      沉枢觉得有些可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想既然是误会,还是趁早解开为好,他朝这个自称李陵光的人道:“我不认识王仁,也不想杀你,你可以走了。”

      不料李陵光却嗤笑一声:“同一个陷阱我要是掉进去两次,那就轮不到你来杀我了,要杀就杀!我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不过我就算有,也不会交给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叛贼。”

      听起来似乎颇有故事,但沉枢不感兴趣,只因为好奇而去窥探他人的秘密,必将付出代价。但既然此人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是王仁的帮手,多说也是无益。沉枢当机立断,直接运起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李陵光只觉一阵气盾当胸而来,触不及防,就被这股密不透风的劲道给推出了门去,紧接着吱呀哐当,破门贴着他的鼻尖被甩上了,眼前猝然一黑,屋里的人已灭了烛光。

      这局面所料未及,让他在门口好一会的呆若木鸡,理智才渐渐回归。他并不信这人所说,却也多了几分疑虑。

      一个能把逐客令下的如此有脾气的人,不像是简单的权财可以驱使的对象。而且此人功力深不可测,脾气又古怪,王仁那种喜欢享受众星捧月的小人还不一定敢用。

      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此人与他无关,但前车之鉴拳拳难数,人心难测,李陵光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的眼睛。

      他撕下脸上的罩布,决定先回库房,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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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菇凉们好啊,之前的号登陆出了点问题,不然以我的尿性也存不下稿,这篇短的连裤子都来不及脱,绝对坑不了。
    我很久没写,文风可能是变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这个剧情特别单一,但是写起来好难哪,像独角戏一样。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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