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

作者:青梅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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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蔷薇


      长长的冰阶,一方寒泉自遥远天穹倾泻而下,似笼在冰雾山岚里的霏霏烟雨,殿堂中央悬着一面巨大铜镜,不时有冰点击打着镜面,叮当,叮当,声声作响。开始我还能保持清醒意识同那人时不时地唠两句嗑,走到后面我已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摇醒,说到了。我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淡金色的光辉懒懒洒在肩上,这里视野不错,极目望去是看不到边的翻腾云海。周围终于没那么冷了,我再不好意思被他抱着,连忙跳出他怀里,拍拍毛氅重披回他肩上。他双臂维持着抱人的姿势没有放下,低头时黑发略略挡住眉眼,看不太清是什么表情。我猜他的手大约是冻僵了,这人也确实厉害,不说耐寒臂力惊人这些,光是意志力就足以让人惊叹。这么长的一个负重徒步过程,他未有过一句抱怨,更不曾气急败坏地数落我的体重。修养着实良好。

      我伸手替他揉捏臂膀,肌理线条不错,但碰上去发现好像不是我想象中冻得僵直无法动弹的状态。我尚在思考,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眼底泛起让我难以忽略的笑意,一双如夜空繁星的黑眸在刹那间流光溢彩,将我看得怔愣。

      难道是终于带着拖油瓶爬到这里来,所以太高兴了?

      我正准备问出口,他却又放开我的手,朝几米外的冰潭走去,仿佛刚刚的目光不过是我看走眼的错觉。我心想厉害的人的心思果然是常人无法揣度的,只好几步并做一步地跟上去。

      走得近了,寒意再次袭来,那冰潭原是之前所见一方寒泉的源头。在水中央婷婷立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白花。我对花无甚了解,完全无法由此分辨它的品种,但至少这花很珍贵是可以确定的。

      身旁的人拿出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指,转头对我说:“取血,滴进谭里。

      我再三确定了下他不是在解说而是叫我一起这样做,于是接过刀学着他的样子把手划破,将血滴进冰谭之中。

      我和他的几颗血珠先后融入寒水,不多久便消失无影,我琢磨着是不是血量略略少了些,立在水中央的那朵白花突然像泼了颜料的水墨画,自花瓣处一点点地染上艳丽色泽,碧绿的浪蕊,赤红的浮花,曼妙盛开那一方冰天雪地,仿佛花楼锦簇里绰约多姿的美人。接着,花的四周腾起凉薄冰雾,云烟缭绕间竟确确实实幻出一个窈窕人形。可见人的想象力其实也是颇具可行性。

      待薄雾笼起又散尽,花边玉立的是个体态轻盈的小姑娘,她眼睛以下的脸部皆被面纱遮住,那眉目却是格外清丽脱俗,丝毫不染尘世烟火。

      小美人抬眸看看我们,嗓音也空灵得如同禅歌:“几万年不曾有人来拜访,我还以为世人早已忘了这里。”

      我身旁的男人沉声道:“确实,没多少人还记得。”

      他说得如此直接,小美人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们活得越久,越没有真心。这点考验都过不了,还说甚么相守终生,可笑。”

      我越听越糊涂,好不容易理清了些脉络,转头问他:“你千辛万苦地来寻这朵花,是想讨她回去做老婆么?”

      小美人的眼睛蓦地睁大,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那人的嘴角也抽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其实我觉得就算我猜错了或者错得十分离谱也无伤大雅,可他们的反应这么大,实在是让我觉得智商受到沉重打击。我只好颓废地闭上了嘴。

      犹豫地看了看我,小美人问:“你们决定好了?”

      他点头,利落道:“是”。我更加糊涂。小美人弯腰摘下水中央的花,轻轻一吹,几片赤色花瓣纷纷扬扬,拂到眼前,我感到有些晕眩,下意识拽住身旁人的袖子稳住身形,他反握住我,力道大得要将我的腕骨握碎。

      眼前景象愈发模糊。

      我抬手想再抓住些什么,画面破碎又重新揉和,恍惚之中我抓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待周围终于不再那么模糊,我注意到那手的主人正蹙眉看我,严冬霜冻般的黑眸里泛着刀锋似的冷意。

      这般凌厉的目光,我却仿佛丝毫不畏那眼里的凛冽,还能动作自如地靠近,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恣意调笑道:“小帝烨,你对其他人都这么温柔,怎么就对我这么凶。我好难过。”

      寒光一闪,刀骨相撞,我碰他的那根手指应声而落,鲜红的血滋洒半空。

      我垂眸看掉在地上的那半截手指,混不在意地耸耸肩,又笑眯眯地贴过去。

      画面一转,是格外熟悉的宫殿。摆满一桌的熠熠烛火照亮大红帷幔,青烟遮住那人眉睫,浅雕铜铃摇碎水月镜。心头滴血,因一把利剑正深深没进胸口,鼻尖有浓重的血腥味,我握住剑刃,掌心五指沁出深可见骨的伤痕,滚落的血浇开一片艳烈的曼珠沙华。抬眼看着面前的执剑之人,喉头涌上几分腥甜,含着半口血执意笑起来:“我说难过说疼的时候你总是不信,可这世上哪有不会难过不会疼的人。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他,也知道你和他有过约定,永远不能对我用真心。对不对。”

      他猛然拔出剑。血雾漫过眼睛,最终模糊了视线。让我再看不清他的脸。

      隐隐约约中有个人抱住了我,修长手指盖住我的眼睛,周围陷入死寂的黑暗。良久,那只手移开,我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天上淡金色的光辉重洒身侧,一切恢复如常。宁静空灵的殿厅,叮当作响的寒泉古镜,曼妙而立的少女。仿佛做了一个梦。我想重新回忆一下刚刚那些身临其境的片段,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我虽记性挺差,但显然还没有差到这种程度,除非我已经提前进入老年痴呆的阶段。面前的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默不作声地回看他,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刚刚是不是也看到了甚么?”他一愣,目光终于偏开,缓慢地点头。我接着问:“那你还记得看到的东西么?”他说:“不记得。赤蔷薇的花瓣会让人看到自己的梦魇,走出来时便全部忘记。”我好奇:“倘若走不出来呢?”他没回答,一旁的小美人接道:“倘若走不出来,那就只好永远留在那里。”

      我想,真狠啊。幸好我走出来了,不然真是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不过想来我能有的梦魇无非就是关在仙池的那段日子,可那也不算特别痛苦,所以走不出来才值得奇怪。

      小美人漫不经心地弹拨着手中花瓣凋零的赤蔷薇,口中轻轻地念着古老的咒语,突然眸色一凝,悠长水袖震晃,自她浅色指尖蔓出一寸一寸的嫣红。我突然感到锁骨一阵灼热,撩开衣领朝冰谭的倒影看去,锁骨上竟平白长出了赤蔷薇的花纹,我肤色偏白,将那艳色花影衬得十分妖冶。身旁的人低声道:“挺好看的。”我回望他,他却端严地立在原地,见到我回头,方才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大约是我们长的地方不一样,而他披着毛氅,穿上脱下不大方便,其实就算脱下来了自己也看不到,顶多让我帮着看看。可他废了如此大力气要的这个东西,总归不是为了美观,所以看不看都无所谓。

      我拿手往锁骨上的赤蔷薇搓了搓,皮都快搓破了那花也分毫未动,想来应该是不会出现褪色等问题。

      冰谭倒影微微摇晃,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问他:“你为甚么想要这个?”其实我主要是想问的是他这花的功能何在,而且万物阴阳对立,倘若这花是个好东西,那它肯定也有不好的地方,就像是药三分毒一样的道理。但他不知是误解还是故意的,只回答我:“我夫人一直想要这个,从前我总是一拖再拖,让他生气了。”原来是作哄老婆用的。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可再一想,这花如今是印在我和他的身上,难道他是准备回家脱下衣服给老婆看让她高兴么?我疑惑着,思绪已经越飘越远。

      小美人芊芊玉手一挥:“你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回去罢,莫要再扰我清净。”语毕,转身回到了冰谭之中,寒雾岚岚,再次化作一朵纯白的花苞。

      身旁的人迈开步子,像是要回去的架势。我追上去问:“怎么离开,还要走那条冰阶吗?”他摇头,我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睛看我,低沉嗓音略略有些沙哑:“你想再走走那条。”我不懂他从哪得出这样离谱的结论,连忙摆手道:“怎么会。”他沉默得颇有深意。

      出了菩提树,漫山碧绿重新盈满眼帘。

      他要带着我回修罗场,我解了妖元的封印,依依不舍地再欣赏几眼这苍翠景色。他看着我说:“你若喜欢这里,改日我再带你来。”我高兴地点点头,却突然想起我还不知他的名字,尚未来得及问出口,眼前景致一暗,转瞬间又回到那个恶鬼屠戮的杀伐战场。

      我们回来的时机和地点刚刚好,正巧遇上抄手而立的蔑阴,他挑起眉头看我:“怎么这么慢。”瞧他一副嘲讽的样子就知道他刚到没多久,不然必定是二话不说冲上来就给我一拳的。我正想反刺他一句,他的目光转向站在我身旁的人,片刻怔愣,眼中倏然翻腾起滚滚怒浪,绛紫色的光晕在半空中凝成箭矢,快如陨星坠落般射去。那人将我往边上一推,冷剑出鞘,锋利剑刃劈开箭矢,漫天飞舞着被杀意焚烧的焦土。两人一言不发就打了起来,而且打得正酣,刀光剑影似乎更合这古战场的背景。我其实十分不想参与,毕竟他们一看就是有私仇,但倘若我就这样站着不动,事后难免要被这两个人,至少要被蔑阴当作只会看戏的废物点心。是以,这一脚不得不插。我单手画印,将妖气化作铎形,重重撞在布于天空四角的天罡钟之上,登时,冗长沉闷的吼声回荡在整个修罗场。他们方才停下。

      那人收回剑,已无再战的意思。他深深看我一眼,转身消失于茫茫夜色。蔑阴很不爽,明显在怪我打断他们。每逢他杀意起的时候,一双瞳孔就会变成朱稠般的血色,许久仍不能变回来。我一直觉得他这样子太过邪魅狷狂,到商羊面前晃一圈就可以把他吓哭。

      我朝他走去,蔑阴反应过来,身形狠狠一扯,怒目瞪我:“你为甚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蔑阴这么一提,我恍然想起我仍旧不知道那人是谁。可倘若我问蔑阴,他大约会更加生气。于是我说:“我为甚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蔑阴仿佛气极,重重地哼一声便挥袖而去。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打不打架了他已不见踪影。

      喧嚣的战场重回死寂,独留我一人在风中凌乱。

      那一晚最终以我再次用半吊子的结界磨蹭出修罗场告结。

      开头结局再寻常不过,诚然这其实是很神奇的一晚。比如我的身上莫名多出了一朵赤蔷薇的花纹,那花还十分累赘,我重回绯衣的身体也不见它消失。与我同乘一辆马车的护法瞥到我锁骨上的花纹时连连咋舌“阁主,你怎么越来越妖孽了”。我无以回答,因那人最终也还是没告诉我这花除了观赏以外究竟还有别的甚么实际用处。这算其一。其二是我终于没耍赖乖乖去了修罗场,实属难得,可蔑阴却又丢下我自个儿跑了。真是不免让人感慨冥冥中注定我和蔑阴无法打上一架。

      这件事过去很久,待蔑阴终于气消肯理我的某一天我向他问起这事以及他当时怎么如此生气。他吞吞吐吐不能言语,憋了半天才同我说:“他不是个好人。”我自然知道蔑阴指的他是谁,好奇道:“哦,他做了甚么?”蔑阴说:“他玩弄女人。”我说:“我又不是女人。”蔑阴语塞,想了想补充道:“他连男人都玩。”我看着眼前银发飘飘的美男,顿悟其中深意。

      我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被玩了其实也没甚么,你看我已经这么鄙视你,绝对不会因为这事儿更鄙视你。”

      蔑阴感动得眼睛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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