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

作者: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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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8章 谤怨


      早春二月,暖阳初升。春风犹带寒意,一山春花就迫不及待地抖出了笑脸。

      大都南郊柳林处水泊密布,是皇家春水飞放的好去处。侍从们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潜行于水泊外围。我立在马上,遥遥一望,水泊之上仍是一派静谧,并无天鹅的踪迹。

      策马近前了一些,耐心静候片刻,恍惚听到水岸处扑簌作响。我凝神观望一会,只觉水林周遭猛然一震,数十个骑手突然策马驰飞,紧接着激越的鼓声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漫天撒来。

      被这鼓声一震,躲藏在草泽间的鸟兽再也不复冷静,霎时间惊腾而起,纷飞的白羽在空中织成纯白一线。而后几声轻啸冲天而来,这雪线骤然溃散。蓄势已久的海东青振翅腾飞,对着空中茫然四散的白羽,穷追不舍而去了。

      皇帝猎得头鹅后,身旁群臣纷纷敬酒祝贺,众臣之中,卢世荣一人当先上前敬祝,老皇帝笑呵呵持杯而饮,很快群臣便畅饮做一团。

      皇帝之后,诸王亲贵早已按捺不住,抛出自己的鹰隼追随猎物而去。铁穆耳风一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几乎是要冲进水泽里,我一时担心,从他身后扬声喊道:“铁穆耳,当心点儿!”

      小伙子闻声勒马,而后调转马头奔过来:“姑姑!”

      他咧嘴一笑,脸颊被风吹刮得泛红,额上却已沁出细汗。我犹豫片刻,凑过身去,将他的汗擦净,把暖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前额,这才放心:“天气仍冷着,小心受寒。”

      “看来几个侄儿中,姑姑还是偏疼我。”

      铁穆耳的黑眼睛神采焕然,他扬眉一笑,显得俊朗又神气。我心中暗暗称赞,嘴上却不理会他的话,只问:“今年飞放,你父王没随同出行,身体可还好么?”

      上次见到真金,还是年后和安童一同探访那日。安童说的话,也不知他听进了多少。我只知道,皇帝不顾太子谏阻,在卢世荣的提议下,生生废罢了江南行御史台。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乃“四杰”后裔,与安童同样出自蒙古人中最为煊赫的家族。饶是如此,他也险些被卢世荣架空。

      御史台掌纠察弹劾之职,先前御史中丞崔彧因弹劾卢世荣被罢黜,此番江南行御史台又遭废罢,台察诸司人人震怖,一时间无人敢出头弹劾,对卢世荣的种种非议都被生生压制了。

      “姑姑也知道,”铁穆耳叹了口气,“因卢世荣废罢行台一事,父王出言劝谏,遭了皇上忌讳,一时忧心,旧疾缠绵不去。又怕耽误去上都的行程,此番才在宫里静养。好在太医悉心调护,病情已无大碍。”

      我寻思片刻,才放下心来:真金身体应是无事,否则铁穆耳也不会有心情在此跑马飞鹰了。

      “太子与皇帝意见不和,你又怎么看?”我突然发问。

      “……”铁穆耳始料未及,愣了半晌,才挠挠头回道,“皇祖父稳坐汗位多年,行事自有道理。依我看呐,”他稍稍放低了声音,“父王也是太耿直了。陛下又是四处用兵,又是大行赏赐,没有钱财哪成呢!卢世荣能得圣宠,自然有独到之处……”

      我讶然一笑,心思转了转,又问:“皇帝做的事,便都是对的?”

      他又是一愣,疑惑地看着我,而后慢慢沉静下来,低声嘟哝道:“无论对不对,皇上总有他不得不做的事。他老人家的心思我不敢揣测,只是这么多宗王勋贵,若不赏赐如何安抚;海外诸国,也总要一一征服;皇上要建立比先祖更大的功业,不去征战可怎么成?”

      “征服之后呢?”我微微一笑,“为君之道,可不止于征服,铁穆耳,你还需多想想。”

      他再次陷入沉思,出神之际,我早已拍马走了。骏马疾驰,两翼生风,一路驰骋间,仍觉心绪纷纭:我为何要对铁穆耳说这番话?就因真金生病,平白让人担心么?可为什么是铁穆耳?如果遇上的是他哥哥答剌麻八剌,我还会如此么?

      冥冥之中做出的言行有何预示,我一时难以参透,只觉前路越发莫测。皇帝太子,朝臣百官,全都各怀心思。种种道路之间,我又该如何选择呢?

      马儿跑得迅疾,一路驰过,我几乎撞到迎面而来的人。将将擦身而过,我才勒住马头,那人却依旧是风雨不惊的好气度,下马后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面色如常:“是臣鲁莽,险些冲撞公主,望公主恕罪。”

      我微微一怔,旋即一笑:“原是史左丞,不必多礼。”

      “臣只想着追那只天鹅,怎想有幸遇见公主?也是巧了!”史彬笑道。

      一看到他,我便忍不住问起云轩儿。史彬却只轻描淡写地带过几句,并不愿多谈,待我问起慕之,他只回道:“慕之能得公主眷顾,何其幸也?可惜年纪尚轻,行事还欠周全,入了都堂,便不能像学中那样意气直言了。”

      “此话怎讲?”我不由想到一事,闲闲问上一句,“慕之不过一小吏,还能惊扰到什么大人物?莫不是卢右丞……”

      史彬不意我会有此一言,一时失悔,却也只能圆道:“慕之出入都堂,职位再低,同相公们也总有照面的时候。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失。好在有臣照应,并未有人为难。”

      “原是我多虑了,”我轻轻一哂,“以卢右丞的做派,连玉昔帖木儿都不放在眼里,如何会在意省中一小吏?”

      史彬任左丞是因卢世荣提名,对其所为,他又作何想法?我不免好奇起来。

      他知我有意探问,思忖片刻,轻轻笑了:“卢大人行路艰难,臣全看在眼里。他为国理财,总是免不了招人谤怨。公主于此,怕是多有误会。”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卢世荣所为,分明是封驳异见。朝中上下一言,事情便能做好了?”

      “卢右丞上任不足十日,崔彧便上书弹劾。台察所言,便都是公正无偏?怕是不乏有人公器私用罢。”

      史彬面色和悦,话语却有凛然之意。我惊讶于他的直言,而后也恍悟过来:当初阿合马倒台,史彬备受牵连;此番若再度受挫,怕是仕途无望。无论如何,为了自己,他也得搏上一搏。

      “台察官只道卢右丞效法阿合马,大兴盐铁榷卖,与民争利。可这争的是谁的利,公主可曾想过?”

      “愿闻其详。”我不动声色,示意他说下去。

      “就拿酒课一事来说,地方酿酒每日用米大概二千石,以大都为例,用米一石,需课税钞十两。而今诸路上奏每日用米仅三百六十石。地方富豪渔利侵吞,奸欺盗隐,大抵如此。卢右丞建言增加课额二十倍,绝非毫无凭据。”

      他目光灼灼,饶有深意的一笑:“若将这巨利尽收朝廷,卢右丞怎能不遭人谤怨呢?”

      “我懂了,”我笑着点头,“史公子乃相门之子,史家清贵煊赫,族人大可不必经营酒酿这些庸贱的营生。”

      “公主是怀疑臣心存偏私?”史彬面上颇不自在,却仍直言反问。

      “不是,”我摇摇头,“史公子所言在理,御史纠劾之言,也不可尽信。这背后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我轻轻一叹,低眸默想的时候,几只天鹅便飞掠而过,身后的海青鹰穷追不舍,不多时便哀鸣四起,白羽飘零,天鹅扑簌簌坠地,陨灭于鹰隼的剿杀之下。

      “卢右丞整顿榷卖,增收课税,观其行事,的确不外乎阿合马所用之术。”我复而开口,望着史彬道,“可他也建言免除民间包银三年,免大都地税……如此九条,皆可称为善政。台察官只言其擅权,不见其善政,的确有失偏颇。”

      “彬向来听闻,公主行事中正,心怀高蹈。今日算是亲眼见了。”

      他一时动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又向我深深一揖。

      我静静打量他,心中冷嗤一声,随即让他免礼,却见他面露感激,表情也不像作假。我心底一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彬是这般态度,安童对此,又作何想法?难道只因指望卢世荣整顿钞法,便可容忍他种种擅权行径?谁知道这样下去,他会不会是另一个阿合马?

      “你不必忧虑,卢右丞果真为国为民,即便遭人非议,安童丞相也必一力支持。”

      我虽言不由衷,对他却多少有所宽慰。史彬闻言沉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卢右丞白身入仕,在朝堂之上,也只有陛下庇护,丞相加持。彬人微言轻,难能支应。但有非议,还望公主不吝援手,主持公道。”

      我闻言一愣,不由得笑了: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何以不惜颜面,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可惜了一身清隽风雅的气度。

      我没有回话,只是含笑点头。卢世荣所为,安童尚不置可否,仅以两月政事,便妄下结论,是否有失偏颇?至于钞法一事,若他果真做成了呢?

      我并不急于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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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为反派也说说话。。大家都不是啥好人~~~
    酒课就是用粮食酿酒,用了多少粮食,相应征多少税。这里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卢世荣的举措,还有官局卖盐(立常平盐局,除了盐商,官府也卖盐,一种国家专卖的方式);官营铁冶;官本船(国家出资船舶,找民间商人出海贸易,赚的钱国家和商人七三分成)等等。就不展开说了,太细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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