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

作者: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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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7章 责难


      冬雪来回走了几遭,一转眼就到了岁末,元正佳节,又是百官朝贺的日子。

      一早,天空就开始飘着雪,崇天门前等候的文武百官一边呵着手,一边掸着身上的雪粒子。我下了车驾,来至皇子后妃一众人旁,却有一人热切地上前:“妹妹,你来啦!”

      那木罕双颊被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较之漠北的苦寒,大都这点冷雪的确算不得甚么。

      “几时回来的,为何不提前知会我?”我心头一热,一边抬手掸落他眉间霜雪,一边问。

      他却怕我冻着,握住我的手,放在掌中呵着热气,湿润的暖意便在掌心蔓延开来。

      “西北军务繁重,片刻脱不开身,我也是前日才到。”那木罕笑道。

      “近年来,海都、笃哇虽未大肆举兵,于边境却时有侵扰。哥哥,你一个人怕是力不从心。甘麻剌、答剌麻八剌早已成人,早晚要丢出去历练,不如奏请一人与你共镇,也好为你分忧。”

      “那得看太子舍不舍得他那几个宝贝儿子……”那木罕嘿然一笑,说到“太子”二字,心里明显不是滋味,却也只是一叹。如今的他,虽早已不敢奢望储君之位,但能镇戍一方,也算有用武之地。

      “姑姑好偏心!”

      我刚要回话,却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循声一瞧,却是铁穆耳三兄弟一道走来,向我和那木罕行礼问候。两个哥哥不声不语,最小的铁穆耳却一脸骄横,不满地抱怨着:“侄儿我也成人了,姑姑为何不举荐我随四王叔一起去西北?”

      听了这话,大皇孙甘麻剌只是斜睨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自幼口吃,长大后说话仍不伶俐,向来寡言少语,好在为人忠厚,弟弟们爱出风头,时时盖过长兄,他也不以为意。

      二皇孙答剌麻八剌沉稳持重,听了弟弟这话,不由得沉下脸:“铁穆耳,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待你年岁到了,自有你施展身手的时候。”

      铁穆耳不服气地撇撇嘴,一双眼睛早望到了天上。他年近二十,却仍是这般顽赖。我忍住笑意,虎着脸道:“待你把那贪酒的毛病改了,再提此事!自己都管束不好,何谈统领三军?”

      闻言,他想要反驳,抬头见我脸色,终是把话咽了下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早晚戒酒,姑姑等着看!”

      那木罕笑望着三个侄儿,忽而想起一事:“你们父王呢?”

      我这才想起未见真金身影,也不由得发问。三人登时脸色一黯,答剌麻八剌答话道:“父王近来染了寒症,一直未见好,今早起得迟了,吩咐我等先过来,他稍候便至。”

      我心下一沉:真金自幼便有不足之症,虽未像我这般体弱,但一年中病上几场也是常事。自忽必烈年高,允许真金预政后,他自感责任重大,夙兴夜寐,又兼卢世荣主政后渐有擅权之迹,忧心日久,难能不病。

      那木罕也不免多问了几句,我们几人又候了一阵,待司辰郎宣布朝会开始,真金才缓缓而至。他满脸病容,眼睛也黯淡无神。入殿向帝后祝贺,待落座之后,才轻轻吁了口气。我近前些,低声问:“脸色这般难看,何必强撑着?节礼已献上,不如告退歇息罢。”

      “不妨事,新年要讨个好彩头,我不能让二圣忧心。”真金挤出一笑,声音明显乏弱无力。

      我几番劝不得,只得坐回席上。抬眼一望,御榻上的老皇帝精神犹佳,笑呵呵地接受百官朝贺。而他身侧同坐的,年轻貌美的皇后,正是先皇后察必的侄女南必。若论年纪,比我还要小上两岁。嫁给皇帝两年后,南必便诞下一子,如今圣宠正隆。

      御座上的皓首红颜,并不相配,我遥遥望着,只是觉得心中刺痛。皇帝身边陪坐的,本该是与他一样年迈的发妻,奈何造化弄人。对于这个阿爸,我能埋怨什么?察必去世后,他一度酗酒无度,哀恸成病。真金无法,为他从弘吉剌部迎娶酷肖先皇后的南必,才稍稍缓解皇帝的哀思。

      安童向皇帝三进酒后,僧道番客、诸国使节鱼贯而入,向皇帝献礼。忽必烈一一看罢,忽而一笑:“似乎少了一位国主?”

      皇帝看向身旁的宰执,目光饶有深意,安童只是低眸,并未回应。皇帝似有不悦,卢世荣见机,立即上前,奉上一杯酒:“臣闻九皇子大军已攻破安南国都,在升龙城大宴三军,献俘受馘,国主陈日煊落荒而逃。克定安南,指日可待。陛下又何必忧心?”

      “陈日煊一介竖子,不请命而自立,不亲来朝贺,算甚么国主?”皇帝仍冷着脸,作色佯怒道。

      “待脱欢皇子生擒陈日煊,他还不得乖乖前来求降请命?陛下若高兴,便赏他一个国主之位;若不高兴,何妨另立新君?”卢世荣察言观色,顺势道,“不论安南,便是日本,也早晚来降。蕞尔小邦,侥幸存身而已,待陛下再度扬兵,日本国主岂无款服的道理?”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怀舒畅,举杯一饮而尽,望着卢世荣笑道:“右丞大人,此事说得轻巧,朕果欲兴兵,可不是一纸诏令便能成事。”

      皇帝面色和悦,目中却透着不容回避的压力。卢世荣心下了然,顶着皇帝的目光,咬咬牙回道:“臣言天下岁课钞九十三万二千六百锭之外,臣经更画,不取于民,裁抑权势所侵,可增三百万锭,可保陛下后方无虞。只是臣所筹划之事尚未行下,朝中内外已遭非议。还请陛下为臣作主!”

      “卿为国理财,何来非议?但有阻挠,不妨言之。”

      听了卢世荣的话,众臣本低声私语,皇帝此言一出,登时堵住了所有声音。饶是如此,皇帝仍是不满,一双眸子指向安童,眼中尽是责问:“卢右丞尽心理财,果有阻挠,丞相本应一力支持,排除万难才是。哪有令其独处朝堂,孤身支应的道理?”

      新年佳节,朝堂之上,皇帝捧一个贬一个,当众出言责难,安童心里难能痛快,却也只能忍下:“卢右丞果为富国裕民,但有阻挠,臣自不会袖手旁观。陛下有何疑虑?右丞上任以来,凡欲奏事,无一不上达天听,继而行之,未有任何梗阻。陛下又有何不满?但有不满,不妨言之,臣悉心受教。”

      话已至此,忽必烈无由再度逼迫,只得退一步道:“丞相言重了,朕好意提醒,并无他意。卿何必多心?”

      安童不再多言,只无声揖了一礼,便退回座中。皇帝一席话说得他心意寥寥,同众臣互祝饮酒时,都显得神情恍惚。待行杯至真金面前,方才回了神,问候道:“殿下身体不适,何必强撑病体?臣命人送殿下回宫罢。”

      真金冷冷打量他半晌,才道:“本宫身体不豫已有多日,何不见丞相前来探视?莫非丞相心中唯有陛下,容不得储君?”

      安童闻声一震,讶然抬眸,但见太子眼中似有深意,方有所悟,忙低声回道:“殿下恕罪,元正过后,臣必亲自探访,上门赔罪。”

      真金点点头,颜色才和缓下来,又望望我,道:“你也同来罢。”

      *

      安童到东宫探访乃是半月之后,真金身体虽未痊愈,精神却明显好过前日。他在暖炉上烤着手,眼神透过热茶袅袅蒸腾的水汽,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听闻卢世荣近日入奏,提议将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调离御史台,转任中书左丞相。可有此事?”

      “是。”安童未曾料想太子一开口便是国事,怔了一怔,随即应道。

      “陛下何意?”

      “宰执任免,陛下自有主张,卢世荣所言,未曾获准。”安童默然片刻,垂眸回道。

      “可他奏请废罢江南行御史台,陛下却答应了!”

      真金声音陡然拔高,一脸厉色,逼视着安童,咄咄开口:“先前御史中丞崔彧弹劾卢世荣,当即被陛下罢免。而今小人得志,歪心思都打到玉昔帖木儿身上了!可你呢?你是中书省的首相,却任这佞幸肆意妄为,到底是耳塞目盲,还是故作糊涂!?”

      突如其来的斥责让安童一时懵然,真金对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他一脸震惊,呆怔半晌,方起身离席,向真金深深一揖,苦笑道:“太子命臣前来,原来是问罪的。臣愚钝,还望太子直言教诲。”

      真金缓缓起身,冷眼打量着安童,似乎不为所动。我呆呆望着真金,惊愕不已,许久才回味过来:这个哥哥,早晚也是要做皇帝的。

      “今日是御史台,明日便是枢密院。这个卢世荣,到底是要做大事的呵!和他一比,阿合马远落下风呢!下属如此威风,你这个做首相的,到底知不知!?”

      安童抬起头,恰对上真金一双怒目,低声一哂,倒也慢慢镇定下来:“陛下全心信赖卢世荣,凡其建言,无一不准。臣知不知,又有何所谓?”

      “你当初究竟怎么想的?”真金迫近一步,逼问道,“为何支持卢世荣?眼下这局面,就是你的初衷?”

      饶是我曾经帮安童解释,真金心头疑虑仍存,安童亦觉困惑,询问似地望向我,我一时竟无法直面他,只得恳求真金:“哥哥病未痊愈,何必心急动怒?且听安童慢慢解释。”

      真金回头望我,冷眼睨视片刻,复而坐回去,不耐道:“说罢。”

      安童仍站在太子面前,并未获准落座,只是僵僵立着。我向他递个眼色,他才收起脸上的难堪,慢慢恢复平静:“臣的本意,是希望卢世荣整顿钞法,钞法一日不救,民间便一日不得安生。”

      “眼下呢?”真金冷笑一声,似是不信。

      “他上任不足两月,欲求成效,时日尚短。不妨再给他些时间。”

      真金哼了一声:“卢世荣擅权乱政,目无上宪。你却为他开脱,当真有容人之量呐!”

      安童不理会太子的嘲讽,只道:“卢世荣虽有劣迹,仍不至于获罪。眼下其政未见成效,陛下尚不甘心,贸然弹劾,能有结果么?”

      我似有所悟,再望向安童,他仍是平静续道:“卢世荣曾言能救钞法,若果真奏效,自是好事。如若不能,如今所为种种,便是自断后路。”

      安童顿了顿,忽而面色转冷,“臣能容忍他擅权妄为,玉昔帖木儿又何妨受些委屈?若不让御史台伤筋动骨,单凭汉臣之力,能撼动卢世荣?能让圣上扭转心意?太子不要忘了,和礼霍孙为何罢相。”

      真金彻底沉默下来,望着安童的眼神犹带疑虑,却未开口,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安童并不在意太子的想法,只是淡漠一笑:“臣之所想,坦诚相告;信与不信,尽在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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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安南就是越南,元朝那时对这小国提出种种不平等条约,人家不答应,就打起来了。
    (2)玉昔帖木儿,“四杰”之一博尔术的后裔,与安童一样,出身非常显赫的蒙古贵族。
    (3)元代在中央设御史台,监察百官;地方就设行御史台,比如江南行御史台,监督地方各省。行御史台类似行中书省(行省),中央机关在地方派驻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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