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太无情

　　燕山，姑射峰。
　　阿周推动轮椅，走进大殿，把她剪好的新年窗花递给正在温茶的陈嬛。

　　“阿周剪的真好看！”陈嬛展开一个福字窗花，越看越喜，一扬手就将它飞出，贴在大殿檐下的琉璃瓦上。
　　“师父，离新年还有些天呢！”
　　“提前沾沾福气，盼你的脚能早日好。”

　　师徒俩对视而笑，阿周俏皮地抬起一只脚，亮给陈嬛看。
　　“有沐迟师叔日日为我疗伤，已然大好了。”
　　“那是，他的医术得天独厚。”

　　门前一暗，一卓约仙影走了进来。陈嬛抚掌而笑：“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沐迟和阿周进到大殿侧专用治病的厢房内，阿周双臂用力，自己撑着扶手坐到一旁的诊床上。她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一抬头，撞见沐迟的脸。
　　被琉璃瓦上的彩光照亮的脸上，有一抹惊艳的淡笑。
　　“师叔，您今日心情很好呢。”

　　沐迟轻轻阖眸，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似乎又在耳边听到了那利落的笑声。
　　——“师叔超好，我超喜欢师叔的！”
　　——“我果然没说错，师叔最好了！”

　　“今晨我就和掌门师父说了，师叔的朱碧峰，昨儿一夜之间开满了那种淡紫浅粉的花朵，可好看了。师父说，一定是因为我乖乖配合师叔治疗，脚好得快，所以师叔才这般高兴。”
　　阿周腼腆一笑，面颊微微羞红：“等脚好了，我能不能去师叔的山上玩？我想……和师叔学习医术。”

　　沐迟从回忆中回过神，垂眼看向床沿边悬空的一双玉足。目光慢慢往上，冷淡地注视着阿周。

　　“你学不了，我的医术并非源自法力，而是灵力。”

　　灵力，在北门师叔的课上，他说过那不是普通人类会有的力量，多是指妖精怪。这也是束缚一切外物之力的阵法要叫做“缚灵阵”的原因……阿周想到这里，颤抖着倒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探究和心疼的神色。

　　沐迟淡漠地道：“不必好奇，就像你自残伤脚一样，世人都有秘密。”

　　阿周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师……叔？”

　　她急急忙忙地撑着床站起，拉住沐迟的衣袖：“师叔，你误会阿周了。”
　　“我理解师叔为何会有这猜测。”阿周神色凄凉悲惨，“上燕山之前，确实是我自己砸伤了脚。若我不这么做，我家父母不会舍得把我卖掉！师父……师父也不会因为同情，将我买下。”

　　沐迟的语气没有变化：“那上山之后呢，入门当日，我已给你治过了。”

　　完美无缺的假面出现深深的裂痕，阿周张着嘴，唇角抖动，却发不出一个音。
　　她无法解释，拜师燕山，成为掌门徒弟，受到陈嬛无微不至照顾的她，为什么还要自残博得他们的关注……

　　她要说吗？她的秘密。
　　阿周第一次卸下所有虚伪的表情，抬起头来冷静地注视沐迟。看着他绝美出尘的脸，和入门那天脑海中出现的幻象渐渐重合……

　　幻象里，他深情地搂着一个高挑的女子，于朱碧峰山头，看千年难得一落的雪。

　　她脱口问出：“师叔，你……爱慕丁飞师姐吗？”
　　在未来，你拥入怀中的人，是她吗？

　　“是。”

　　沐迟无比坦然，即使当着算计过他的人，曝露身为师尊对弟子禁忌的恋意，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羞赧和慌张。
　　他凝望着窗外远方，带着无尽思念，轻声道。

　　“为了见到她，我已等了五百年……”

　　*

　　“厉害呀！”
　　阿飞围着人造太阳转圈式地观赏了好几遍，忍不住连连赞叹。

　　曲尺介绍道：“我们试了很多种方法。本来，大家在阁里查阅古籍，都以为合虚山是按照星位移动。特地计算了好久的星位，做了好大几张假的星幕，结果什么用都没有。直到我们上岛多番试探后，才发现，合虚山感应的是光影。”
　　锯师兄接口：“无论阴天雨天，太阳的光影方位变化都不会变，这才是合虚山‘日月所出’的原因。”

　　几句话的功夫，合虚山又朝东方驶去了数千里。曲尺师姐得知阿飞并不知道燕山在东洲的何处，建议阿飞先随他们去卫洲，再借用天机阁内的千里传音联络燕山。
　　阿飞没急着问千里传音是什么原理，决定等到了天机阁再好好研究。说实话，她现在还真不着急回去。

　　“没有仙根，无法修仙”这件事，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上。

　　召唤她来这儿的月老，明显有事瞒着她；
　　青梅竹马的向远南，“变成”了险些杀人的海妖；
　　小师弟、尹明……身份存疑。

　　她不由苦笑，如果出山一趟，还不能得到比符咒更稳妥的自保本事。她大概只能厚着脸皮赖在师叔身边，仰仗他的保护。再看有没有可能完成使命，回去现代世界了。

　　就这样，次日晌午，合虚山便靠近了卫洲地块。小弟子们卸了法阵，累的歪倒在原地。大弟子们分工有序地收了人造太阳，又从袖里乾坤放出几艘船来。
　　“合虚山太大了，若离码头太近，可能生出海啸，也会让临海居住的百姓恐慌。”

　　驼铃阵阵从码头传来，轻轻压着船行的海潮声传入耳中。阿飞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飘入鼻端满满的都是人间味道。
　　码头一道直通，两旁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店面门房。行人摩肩擦踵，穿流不止好似环绕房屋的海水。而那些叫卖声、脚步声，马蹄声、驼铃声则以声入画，成了层层叠叠的浪潮。整幅景色宛如一张青海波浮世绘，呈现在阿飞面前，让她又忍不住惊叹。
　　“好多人啊！”

　　难怪“说书人”说：“卫洲，人烟足，乃是凡人乐居之所。”同样是一洲的最北面，东洲就是野生之地，一个两个村子跟桃花源似的不知外间世事几何。而卫洲这里却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肉眼可见的富足繁华。

　　“这里很多房子，专做各类工巧技艺，大都是依附我们天机阁的下游手艺人。”石磨师兄的大嗓门在此时十分有用处，“我们很方便向他们买材料，也容易将阁中产物卖出。啊对了，这个码头是卫国夫人专门划分给我们天机阁用的。”

　　“卫国夫人？”

　　“就是咱们卫洲的主事者，我的榜样。”曲尺拉阿飞上一辆敞篷马车，一面吩咐车夫回阁，一面和阿飞炫耀地解释，“她特别扶持我们天机阁。你还记得我说数百年前我们被上清针对，不得不搬离丰洲的事么？那时候就是卫国夫人接纳了我们，请我们帮她一块建设卫洲。”
　　阿飞略一回味：“她挺有眼光啊。”

　　这话一出，曲尺双眼发光：“你也喜欢她了对不对，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我给她画了好些画，可惜没画出她万分之一的风采……但凑合看绝对可以！”

　　阿飞还未回话，就被塞了一手的小画片。马车内的天机阁众人见状都无奈地对她笑道：“你担待下，曲尺她太崇拜卫国夫人了。”
　　曲尺不服气地和他们辩驳起来，如数家珍地夸耀着卫国夫人的事迹。阿飞瞟了眼画片上穿着各种华冠丽服的仕女，依稀觉得曲尺这种随身携带画片的行为……有些熟悉。
　　有点像安留追星时候的样子，画片……怕不是爱豆小卡？！
　　她登时忍俊不禁。

　　马车拐入另一条宽敞的道路，朝着一座矮山而去。远远看去，山上绿荫之中，错落着一些房屋与栈道。样式并不古典，反而更有一种简约的工业设计感。阿飞猜到这大概就是天机阁了。
　　不过山下依旧有一座青砖黑瓦的院落，门口悬挂着“祠堂”二字。

　　曲尺等弟子准备祭拜一遍再上山。阿飞本就对天机阁充满了好感，便决定跟进去拜一拜。刚刚进们，就见空荡荡的院中，孤零零立着一个玄色长衫的身影。
　　对方背对着他们正仰头望天，头顶短木簪束起凌乱青丝，油然一股孤高遗世之感。

　　天机阁弟子齐齐行礼：“见过掌门师父。”
　　阿飞和小师弟也赶紧拱手躬身。

　　天机阁掌门转过身来，阿飞这才看清她是一位女性。约莫二三十岁，五官淡寡清冷。但她的冰冷却不令人拘谨，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懒得摆出什么表情。

　　*

　　“你竟然精通‘咒术’。”

　　曲尺介绍掌门名号机封，也是鲁班的发明之一，一种代替人力将棺椁放入墓穴中的工程机械。等轮到阿飞和小师弟自我介绍时，因为大家都没听说过燕山，便只有使用的术法可以一说。
　　不过，没想到机封掌门会如此在意咒术，一双冷淡的眼睛盯着阿飞不放。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黄纸，缓缓写下“丁飞”二字，幽幽地道：“你可知，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

　　阿飞听着，心里头不知怎地慌慌的。

　　“‘咒术’乃束缚之术，符咒，便是把法术束缚在符纸上。”机封竖起那张写着“丁飞”的黄纸，仿佛从此刻起，阿飞就被她束缚住了。

　　她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所以，不能随便用咒哦。”

　　满屋诡异的安静。
　　阿飞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感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眼疾手快地抽出一张焰之符咒，贴在了机封手中的黄纸上。

　　“哗啦”一阵迅疾的火焰，两张黄纸化作灰烬消失在半空中。
　　机封干干地笑了声：“反应倒挺快。”

　　曲尺等人尴尬了老半天，连忙上前打圆场，带阿飞走出房间。
　　“你别见怪，掌门师父一心研究机械，不通俗物，所以想法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但她的工巧术是全阁最好的。”曲尺颇为过意不去，拉着她朝纪念堂走去，“我给你瞧瞧咱们历代掌门的发明吧！”

　　二人穿过祠堂的后门，来到另一处庭院。这里竟然有两条极为宽敞的长廊，连着最里面的正屋。廊下是一个个琉璃柜，里面展示着历代发明。
　　阿飞又被这种现代化的设计给震撼了，方才见机封那股渗人的感觉烟消云散。她正准备和曲尺探讨一番，堂外有人高喊：“曲尺师姐快来！”
　　“掌门师父又在盘问燕山的丹羽了。”

　　曲尺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先行离开：“阿飞你先在这里慢慢看，等我回来再给你介绍。”
　　“嗯！”

　　不知何时飘来一大团白云遮住了阳光，压下一方暗影。恰好一阵风过，山林簌簌，似有人在轻声低叹。

　　阿飞参观完发明，行到长廊尽头的正屋前。蓦然抬头，隔着一层琉璃窗，望见屋内似乎有一张熟悉的人脸。
　　她疑惑地拧了拧眉，推开屋门，踏着一地的尘埃走进去，不由睁大了眼。

　　“……沐迟？”

　　*

　　霎时间，时空扭转，天旋地转。阿飞看见窗外阳光东行，日落月升，陷入了眩晕之中……

　　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身玄衣的“沐迟”怀里，不能动，不能言。世界在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清念……”

　　她只能听到他凄凄的呼唤，哀痛的喘息。看到他那张万古不变千秋绝色的脸，流着泪露出巨大的悲恸。

　　“清念，都是师父的错！师父不该让你嫁给他，不该让你随他而去。你不要死，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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