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惜辞（上）：故剑情深

　　元平三年（公元前72年），孟春；长安，灞桥。
　　赤红色的大纛旗在凛冽寒风地吹卷下发出阵阵呼啸之声，渭水河畔车马辚辚、华盖如云，高冠华服的臣工们神采奕奕地簇拥在一辆青铜軺车左右。车盖下，刘询身披红色斗篷、手按长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远方。
　　一团火红的身影渐行渐近地飘了过来，“禀陛下，大军距灞桥已不到千步之遥！”斥候一个旋步便从马鞍飞身下来，向着軺车上的刘询奏报道。
　　刘询嘴角微翘、轻轻颔首，便朝大鸿胪史乐成大袖一挥。
　　史乐成会心地长躬一礼便退到一旁，朝着身后的宫廷仪仗致意，“礼乐起，迎远宾！”
　　伴随着隆重而浑厚的鼓瑟声乐，一支庞大而军容整肃的骑兵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拔过来。但凡车骑所过之处便扬起了纷纷落落的尘土，直有一种遮天蔽日的气势。刘询手扶着车辕举目眺望，心中便情不自已地热血沸腾了起来。待大军行进到一箭之地，他便从軺车上走了下来，竟是满面春风地徒步迎上前去。
　　赵充国、韩增、常惠三人看到皇帝亲自来迎，急忙翻身下马疾步上前便跪倒在地双手一拱，“有劳陛下郊迎，臣等诚惶诚恐！”
　　“三位将军快快请起！”刘询快步上前，竟是将三人一一搀扶了起来，“三位将军为大汉创下不世之功，朕无以言表先敬三位一杯！”话音方落，便见八名白衣侍女飘然走出利落地为刘询和三位将军斟满酒盏。“朕代天下万民、大汉社稷，谢过三位将军！来，干了！”说完，便是仰头一饮而尽。
　　赵充国和韩增因常年驻守边疆，对这位新皇倒不甚了了。如今见天子这般豪爽，丝毫没有皇室的娇纵做派，心中不由地大感快慰，“谢陛下，臣干了！”说完，便也大口咕咚饮尽，然后一甩手便将陶碗摔个粉碎，摸着长长的须髯连呼，“痛快！”
　　“老将军真乃性情人也！”刘询笑声爽朗道，便也大手一挥将陶碗摔碎。
　　“请陛下为凯旋将士和西域使节训话！”常惠揖手一礼，示意侍卫抬出方台摆在队伍前列。
　　刘询也不推辞，径自走上方台，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朕没什么训示……朕已在未央宫为将士们和西域贵宾摆好了宴席，权当为大家接风洗尘！”
　　大汉将士和西域使节原以为天子会借此机会摆摆威风、高谈阔论一番，早已准备拖着疲惫身躯来洗耳恭听了。不想，皇帝竟如此善解人意、只言片语，人群立马振奋起来，山呼海啸着“陛下万岁！大汉万岁！”
　　刘询微笑着搀起赵充国和韩增，便回首向身后的常惠说道：“走！与朕同登軺车！”
　　“臣等万万不敢！”三位将军诚惶诚恐地便要下跪请罪。
　　“这是作甚！”刘询赶紧作势虚扶，便假装神情严肃地打趣道：“若三位将军不从，那朕只有为你们执鞭，方能表达朕的敬意了。”说着，便要上前拉起赵充国坐骑的缰绳。
　　“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赵充国脸膛憋得通红，见皇帝依旧执拗确实真诚以待便也不好推辞，良久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罢！老臣就僭越了！谢过陛下隆恩！”说着，便先行请刘询上了軺车然后自己也一个健步跟随而上。韩增和常惠彼此瞅了一眼，便也只好遂了刘询心意。
　　车马辚辚、旌旗招展，凯旋之师并着西域使节簇拥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地向长安城开进。大汉子民纵是在汉武大帝时期又何曾见过此等盛世景象，便纷纷涌向街头驻足观望：
　　只见刘询气宇轩昂地伫立在軺车最前端，满面春风地向街旁的国人挥手致意；赫赫战功的三位老将军披戴地厚重甲胄在晨曦照耀之下散发出冷冷寒光，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仪仗后大汉骑士军容整肃、列阵整齐划一地缓缓通过，踏踏的马蹄声和着呼呼旌旗声，直给人一种山崩地裂的震撼之感；身着色彩斑斓礼服的西域使者不时地发出阵阵感慨惊呼声，深深地沉醉于长安城的繁华富庶景象。
　　“大皇帝陛下万岁！汉军威武！”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天宵。此时此刻，长安的国人才切身感受到作为一名大汉子民是件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伴随着欢呼声，人群中的耄耋老者竟是唏嘘地老泪纵横了起来，“大汉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一百多年了啊！”
　　刘询闻言心中不由微微震颤，便示意驭手勒紧缰绳缓缓走下车来，灿烂的笑脸上竟是闪动着晶莹泪光，那深邃明亮的双眸良久觑视着人群，终究忍不住地感慨道：“朕蒙遗德、奉承圣业，幸奈大汉将士、天下万民戮力同心诛伐残暴，朕实惶恐、敢不兢兢业业。自今日起，上书言朕为政之得失者，一概赐爵赏禄。另，外宾远来、普天同庆，特赐京都子民每户牛两头、美酒十担。”
　　“陛下万岁！千秋万岁！”人群再一次欢呼雀跃地骚动了。
　　“这个皇帝真不简单，大胜面前既无骄色反能自省求贤；又能与民同乐、分享富贵。此乃我大汉社稷之福也！”韩增附在赵充国耳畔评点道。
　　赵充国自入京以来便密切注意新皇言行举止，此时心中便不由地大感快慰，捋着须髯爽朗大笑道：“是也！老夫看当今陛下有孝武遗风，中兴汉室有望也！”
　　常惠也捋着大长胡须，点头赞许。
　　转过身来，刘询恰见三位老将满面春风，便微笑着打趣道：“三位将军笑容可掬，威武而不失可人也！”说着，手搭车辕便飞身稳稳地落在軺车里。
　　三位老将看得竟是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拍手赞道：“陛下，好身手！”
　　“比将军们却是逊色多了！”刘询粲然一笑，手一挥车马便辚辚往未央宫继续挺进。

　　未央宫，华灯初上。
　　身姿曼妙的宫娥手捧器皿，从宫殿鱼贯地进进出出；宫廷乐师鼓瑟吹笙、雅乐声声。臣工、将领、使节分列三班端坐在食案前，静静地等待皇帝驾临。
　　“皇帝陛下驾到！”随着内侍一声高喧，众人皆起身朝着御榻方向深深躬身一礼。
　　“众卿不必拘礼，今夜不分君臣！”
　　“谢陛下！”
　　刘询缓缓端坐在御座上，举起案上的酒爵便向众人敬道：“今夜，实乃我大汉立国以来最盛大的一次筵席。朕借此机会，一是要感激浴血疆场的各位将士们；二是欢迎来自远方的贵宾。来！大家同饮此杯！”
　　三班人众便同时举起酒樽，互相致敬庆贺，“谢过陛下！”
　　“陛下有令：今夜毋需拘礼，但行尽兴！”内侍清了清嗓子，引吭道：“歌舞起，宫宴启！”
　　一时间，舞姿翩跹、丝竹声声，伴着觥筹酒令之声，宫廷筵席竟是无拘无束分外地热闹。
　　刘询端着酒爵从御榻上走了下来，一一向大臣、将军和使节们敬酒。
　　“普天同庆之夜，如何不见皇后殿下？”其中一个将军借着酒气，不禁吐露心声，“我等出征之日，皇后彻夜为将士们缝制披肩。我等甚是感慰皇后殿下之恩德，想借今夜筵席敬皇后一杯。”
　　“正是！我等想敬皇后一杯以表感激之情！还望陛下恩准！”将军们连绵不绝地呼喊声响彻殿宇。
　　刘询听了，当真有些犯难：直言说明实情吧，怕扫了将士的兴；顺了他们意吧，难不成去请平君？可他却是于心不忍……
　　“皇后临盆在即，不便前来。”有臣工体谅到皇帝难处，便向醉酒将军善意提醒了一句。
　　“卑将冒犯了，还望陛下恕罪！”醉酒将军拱手一个军礼致歉。
　　刘询刚要摆手一笑置之，不想许平君竟在沈芊辰和常千嘉地陪伴下赶了过来。他大惊失色，便赶紧走上前来搀扶许平君，满是心疼地埋怨道：“你怎么过来了呢。该好生休养才是！”
　　许平君双眸含情地觑了一眼刘询，流转出解不尽地妩媚，她嫣然笑道：“妾为一国皇后，理应助兴的呀。”说着，便挽起衣袖端着一杯酒，向众人落落大方地说道：“本后不胜酒力，且饮下此杯聊表对将士们的敬意以及对西域各国使者的欢迎之情。”
　　她举起酒杯便要一饮而尽，刘询却以讯疾之势从她手中夺过竟是连饮三爵，“皇后有孕在身，朕自罚三杯代皇后敬诸位将军了。”言语间，目光便有意无意地从许平君眉宇间略过。
　　“陛下之良苦用心，我等敢不遵命！”说着，将军们便肃然拱手一礼，大口饮下醇酒。
　　许平君撅着嘴表示抗议，珠钗玉环下衬着她那红润地面颊，无异于仙女下凡而不失可人之态。刘询朝她摊了摊手，一副自己也很无辜的样子。
　　沈芊辰见状，便浅笑吟吟地打起圆场，“皇后就莫要赌气啦，陛下也是为你着想嘛。”
　　许平君摇了摇头，便将嘴唇贴到沈芊辰耳畔低语道：“我不是气陛下夺我酒啦。我是在气陛下于文武百官面前这样护着我，有失天子威仪啦。”说着，便露出烂漫的微笑。
　　沈芊辰听了亦是抿唇一笑，便搀扶着许平君在御榻旁坐了下来。
　　常千嘉见到父亲的那一瞬，眼角便不由地湿润了。常惠亦是老泪纵横地缓缓走到千嘉面前，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
　　“父亲，女儿真地好想念你！”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簌簌滚落了下来。
　　常惠抬起衣袖为千嘉拭着泪水，哽咽道：“这些年来，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真是委屈你了！”
　　刘询亦是为常惠和千嘉的父女情意所动容，“千嘉，这两年多来，朕感念于你悉心照料皇子和皇后；更感激常将军为大汉所作出的贡献。故而，朕特加封常惠为壮武侯。自今日起，你不必留在皇后身边作什么侍婢了，随你父亲搬入侯府照拂他颐养天年吧。”
　　“微臣不敢求封，只愿尽个父亲职责便好。”常惠拱手一礼便婉转地想要拒绝皇帝的赏赐。
　　而常千嘉亦是眸光流转，竟也再一次地拒绝了皇帝的好意，“民女对陛下的厚意心领了。然则，民女与皇后姐妹情深，皇后又临盆在即，还望陛下容我陪伴在皇后左右直至皇后安然诞下皇嗣。”
　　平心而论，刘询很是希望常千嘉这段时间能陪在皇后身边，毕竟在这森森宫闱能信任的人并不多。听了千嘉的心里话，刘询不禁内心触动，却又不便表示挽留之意。
　　常惠很是体谅女儿的诉求，便爽朗地说道：“既然小女愿服侍皇后，那就请陛下恩准了吧。我们父女情意日后自有时间相叙。”
　　“谢父亲成全女儿不孝之举！”常千嘉久久凝视着父亲，眼眸竟是湿润了。
　　许平君见常惠父女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不禁走上前来朝常惠深深地敛袂一礼，然后便笑着拉住千嘉的双手说道：“这段日子，就有劳千嘉小妹了。”转而，又对沈芊辰说道：“有千嘉照料于我，陛下你们就不必担心了。芊辰，你就好好帮我照料陛下吧！”
　　沈芊辰看了一眼刘询，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陛下，那妾就先行告退了。”说着，欠了欠身便要离去。转身间，许平君却突感不适，头晕目眩便昏厥地倒了下去。
　　“平君！”刘询一个健步冲上前来抱住许平君，看着她面色苍白、虚汗不止，便慌张地唤道：“御医，快去叫御医！”
　　满殿的宴宾便神情忐忑地注视着皇帝匆匆抱走皇后，却是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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