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

　　已经是2062年7月25日的凌晨，马路上极少有车辆，整座城市都进入了沉睡中。自从禁区大爆炸以后，人们的生活仿佛回归到了淳朴的本质，那些曾经辉煌的灯红酒绿已经暗淡无光，少了那些霏靡的欢乐，多了些黑暗与寂静。
　　禁区，比任何鬼怪的传说都更具有惊恐意味的字眼。曾经全球瞩目同步直播的签约仪式，让所有人都知道在撒哈拉大沙漠建立起了代表全人类最高科技水平的研究中心。那原本与平民没有关系的科技研发，却在几年后用毁灭席卷了普通人的生活。
　　那是深埋在心中的恐惧，那些经历过大爆炸而幸存的人们，那些经历过从天堂到地狱的人们，再也无法无忧无虑地去享乐——当然也有，在复苏的起初，很多人沉迷在毒品中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甚至一度人心被那迷幻的诱惑所麻痹，那也是为何会存在的黑暗十年，不仅仅是残破的废墟，更多的是永无天日的绝望。
　　时至今日，这个世界也与以往大有不相同。那些富人们并不再攀比淫奢的生活，更多地把钱财烧在安全保障上。各种铜墙铁壁的地堡、最新研制的科技和稀有材料，成为他们争锋攀比的标的。而普通人也开始囤积各种末日装备，希望以此来增加内心的安全感。
　　可这却不是斯龙和肖吟所担心的，在突兀地穿梭在沉睡都市的银色闪电上，两个人彼此沉默着却各有所思。
　　“你不觉得……吉仲平的出现很奇怪吗？或者很不合常理。”肖吟喃喃自语，有很多线头似乎是在引领着自己，却总好像抓不住，无奈地思考后肖吟把疑问抛给了斯龙。
　　“当然。作为PSP的部长，他根本没必要在夜晚潜入。这个特殊的组织背后是各国元首在撑腰，怎么会考虑警署的行动和看法。只是……”斯龙皱了一下眉头，“虽然我有理由怀疑吉仲平可能想来取走什么线索，比如这些信件，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足以让他要亲自在夜间私闯民居。”
　　斯龙说着，一手从外套内侧掏出了那一沓信件交给肖吟。刚才在屋里的时候，肖吟及时地把信件藏在身后，但在黑暗中，斯龙却主动从他背后偷偷取走，不知如何藏进了衣服里。
　　“你说他的目标是这些信？”肖吟惊讶地问道。
　　“也不一定，或者说，不全是。”斯龙回忆着吉仲平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有些什么是自己漏掉的，“对了，刚才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肖吟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我感觉差一点就能看到了，可是却被打断了。不过……这跟我平常很不一样，平常我都不是刻意要去看到什么，而是突然之间，那些场景自己冲入了我的大脑，接着就好像身临其境一样。可是这次，虽然我慢慢地进入了凯利的角色，但是我说不好，如果能感受到什么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又或者能够感受到多少。我只是很明确地知道，凯利对这些信件有很不好的回忆，他想要逃避却好像逃避不了。”
　　“嗯。你先把这些信件带回家，或许什么时候也会突然有所感应。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去接你。”进入新区，斯龙就把车向肖吟的家开去。
　　“好！”肖吟笑着一口答应，那开心的样子和兴奋得有些过度的语调引来斯龙古怪的眼神。
　　“怎么了？”
　　肖吟抿起了笑容，摇了摇头，但满心的欢喜却掩饰不住。

　　2062年7月25日，早晨7：30分。
　　肖吟在睡梦中被斯龙的手机吵醒，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我在楼下”，斯龙就挂了电话。肖吟与梦中的怪物挣扎了三十秒，然后一跃而起，冲进洗手间，抓起牙刷塞在嘴里，就坐在了马桶上。
　　五分钟后，肖吟穿着白衬衣、牛仔短裤和帆布鞋，扎起马尾出现在斯龙的视线里。待她利落地坐进银色的SLK中，斯龙把一袋早饭放在她的怀里，一脚油门，仿佛银色闪电呼啸而去。
　　等到肖吟解决完早餐，斯龙刚好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警署门口。肖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会是去PSP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已经习惯了不过问斯龙，但没想到却来到警署。只见斯龙掏出手机，少有的有着温度的声音跟电话那头的人对话，不多时，就看到一位穿着制服馒头白发的老人快步走了出来。
　　“王警官！”斯龙走上两步向来人打招呼，而后侧身指了下肖吟，“这是肖吟。”
　　肖吟向王警官微笑问好，在点头的瞬间，记者的敏锐让她从老人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疑惑。只是那一楞转瞬即逝，王警官的脸上恢复了祥和的模样，仿佛看着后辈般地向两人招呼道：“走吧，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个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路前进，穿过热闹的办公区域，然后走下地下室，光亮被黑暗取代，灯光昏黄得压抑。
　　这是黎明新区警署档案库，整个锦绣市的成年往事都堆在了这里。档案架密密麻麻，只留有一人穿插的空间。尘封的资料上真的布满了灰尘，唯一看起来有打扫痕迹的是在档案架最里面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窗户里透露出清晰的灯光。
　　王警官带着二人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出门迎接他们之前刚沏的。老人没有任何客气，只是锁上了门窗，示意两个年轻人坐下来，而后就一直盯着斯龙。
　　这应该已经是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了，肖吟看着两人对视的目光，猜测王警官应当在向斯龙传递什么信息，比如，询问自己的身份。果然，斯龙开口介绍起来意。
　　“王警官，我们今天来是想来向你请教关于那个的一切的。”斯龙看了一眼肖吟继续说，“肖吟也跟我一样，当年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姐姐肖咏……”
　　“你说什么？肖咏？”老人激动起来，目光投向了肖吟不断打量，甚至浑身开始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然后抱出厚厚的一叠簿子，一面颤悠地戴上老花眼镜，一面翻开本子，“你说……你说你叫肖吟，你有个姐姐叫肖咏？”
　　仿佛是在查证什么，王警官快速地翻着页张，最后在某一页停住，用手指划过某几行细读，抬起头，愣愣地盯着肖吟，眼中满是迫切的疑问。
　　肖吟看了斯龙一眼，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在下一刻，老人就紧紧握住了肖吟的手，不住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我看着有些像……”
　　老人的眼眶开始有些湿润，而肖吟越来越迷惑，终于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问道：“王警官，你说……我像谁？”
　　王警官收回手，抹了一把老泪，再次看向肖吟时慈爱地笑了起来：“你，跟你妈年轻时候，可还真像。”
　　“你认识我妈妈？”这一次轮到肖吟惊讶地跳了起来。在肖吟的记忆中，对于父亲和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她的，然后就和姐姐相依为命，靠着亲戚或者不知来处的捐助生活着，直到那天发生那样的事情。
　　老人看着肖吟激动的样子，点了点头：“当年，你妈妈和我家闺女可是要好的同学，一起念大学不算，还一直考上博士，做起研究。那时候他们俩个一起考上了世界上最顶尖的研究所，我们两家人还一起庆祝来着。只是……如果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当初打死我都不会让两个姑娘去念那么多书！”
　　王警官似乎沉入了回忆之中，而这些话让肖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她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似乎马上就要抓住了：“为什么？王警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人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盯着肖吟问道：“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过世的吗？”
　　肖吟摇了摇头。
　　老人的手指开始颤抖，然后开始到处找烟。斯龙默不作声地从桌上拿起火机，在王警官把烟放进嘴里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把火送到面前。老人深深吸了一口，在狭小的办公室踱着步吐着烟圈，直到一根香烟尽数燃尽，才重新坐了下来。
　　“你妈妈和我闺女一起去了研究所，两年后你妈妈先回来了，默不作声地结婚了。婚礼没邀请什么人，说是补办的，只是那时候就多了你姐姐。再过一年我闺女也回来了，但是很奇怪，她们再也没有联系，就好像陌生人一样。我问我闺女发生什么事了，她也不说。”老人叹了口气，理了理思绪，然后看着肖吟说，“再过了几年，你们知道禁区大爆炸，毁了大半个地球。然后我闺女突然就……她说你妈妈死了，开始歇斯底里痛哭，说是都是自己害死你妈妈的，然后就冲了出去。我没能拦住，可是我猜应该是去你家了，但等我追上去的时候只看到你爸爸出了车祸……可是我闺女就再也找不到了……消失了。”
　　“王警官……”有一股热气一闷头地冲上大脑，肖吟发现自己在颤抖，手指抓得咯咯响，那仿佛是一个太过沉痛的事实就要展露在面前，她害怕，恐惧，但是却不得不去揭开，“你说的研究所，是不是……就是禁区？”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而沉默成全了肖吟想要的答案。她跌坐在凳子上，浑身失去了力气。她曾经以为姐姐的死亡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系，却没想到原来自己的妈妈也是那个组织的人……那个自己曾经那么憎恨的组织，自己却原来离得那么近。忽然有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力，向肖吟袭来。太多的谜团……好像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试验品。
　　就在她内心交战的时候，斯龙的手抚上肖吟的肩膀，一股淡淡的暖流缓缓涌入肖吟的身体，仿佛有安抚作用般，最后在肖吟的心里安定下来。
　　“王警官当年负责我妹妹的案子，所以我们才会认识的。可是这样的案子，当局都是捂着的，那个时候也是不了了之，可是我不想放弃，自己偷偷去调查的时候碰到了王警官，才知道他为了调查女儿的失踪，这些年来一直暗暗在搜集相关的材料。”
　　斯龙向肖吟解释了与王警官的渊源，那位老人在退休了之后也申请继续为社会贡献，担任着资料库的管理员。这里堆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一些未破之案或者不了了之的案件。通常都没什么人来，可是对于王警官来说，却是能够发现线索的最好的渠道。
　　“当年我看到你姐姐的卷宗时，我也愣住了，这些事情太靠近了，不论是我闺女还是你妈妈、你姐姐甚至你爸爸，我总觉得跟禁区有关系。只是可惜，当年卷宗上只是写了死者还有个妹妹，其他信息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老人看着肖吟，眼中寄托的慈爱，让肖吟不禁动容。这许多年来从未体会的温情在刹那间仿佛温暖了她尘封已久的心灵。
　　老人又忽然神秘兮兮地望了望窗外，这个小小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资料室的一切动静。观察一番后，才转过身走向办公室的一面墙，用身子挡着折腾了一会儿，而后手中多了一个油布包。
　　“这是我这些年来搜集到的资料和自己分析的笔记，我想，你们会需要。”王警官把油布包推到了肖吟的面前，“这里有一份禁区的地图，我花了很大的精力通过东拼西凑的资料画出来的，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大致应该差不多了。还有一份是死者家属的联系名单，这上面打了叉的都是没有联系人的，画了圈的是已经联系过的，给你们做个参考。”
　　“王警官，你是说你怀疑跟禁区有关？”肖吟不禁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我始终觉得一切的答案都在禁区里。这些年来，在锦绣市发生的相似案件一共有五十三起……”
　　“不，现在应该是五十四起了。”斯龙打断了老人的话，他看到老人面上先是吃惊而后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我的助理……在两天前失踪了，他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我总觉得他可能也和这个事件相关，所以我才求着斯龙帮我一起调查，去救出他。”
　　王警官看着肖吟，听着她的描述不停点头，又低下头摇了摇头，一面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如果你们想要救他，时间真的不多了。我们现在甚至没有一个人摸得清头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要说的是，并不仅仅是在锦绣市发生这样的案件，根据我自己的调查和了解，全世界幸存的地区都有发生这样的离奇案件，只是，相对来说没有这么高的发案率……”
　　王警官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斯龙和肖吟连忙把案宗资料藏在桌下，而王警官也向小窗口探去。就在两人紧张得严以待阵的时候，王警官却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放松，然后起身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是你？”肖吟喊了出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靠着门栏的邋遢警察。
　　“你们……认识？”王警官有些意外地看着肖吟的神情。
　　只见肖吟点了点头：“这就是负责我助理失踪案件的乔警官，只可惜，他并不受理。”
　　乔警官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可不是我不受理，我是没办法受理好吗？师父你可得给我作证！”
　　王警官看着斯龙吃惊的模样，忍不住裂开嘴笑了，然后拍着乔警官的肩膀向肖吟介绍道：“小乔算是我的入室弟子，是我从小看大的。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也一直帮着我调查和搜集信息，不然的话，以他的能力就不会呆在失踪调查科了。”
　　肖吟撅了撅嘴，算是打招呼，不过心里到底是记仇了乔警官的态度，总还是不相信他会是老人口中这么能干的警察。
　　王警官又指了指斯龙对乔警官说：“这是我经常提起的斯龙，倒是真巧，这么多年，你们竟然还是第一次见面。”
　　斯龙向乔警官点了点头，两个敏锐男人在目光交错间早已了解到了更多的讯息，分别对对方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们今天来，就是想向我了解些信息，然后去救肖小姐的助理凯利。你有什么可以帮到他们的吗？”王警官向自己的得意门生询问道，或者说，是在帮肖吟搭建合作的桥梁。
　　“师父，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乔警官瞥了一眼肖吟，“我找人查了下他的通话记录，他家里有一部电话机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的来往，而这个号码是来自于……”
　　“圣那德孤儿院？”肖吟抢先问道，得到的是乔警官充满疑问的点头。
　　“昨天晚上，我们去查看了凯利租住的地方。”斯龙及时出声，解答了乔警官的疑惑。然后他把他看到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和盘托出，包括海天的赠书还有那些未拆封的信件。
　　“你是说……”乔警官消化着斯龙带来的信息，“你怀疑海天和那些信件有关？”
　　“不一定，或许海天只是和凯利有关，比如凯利是孤儿院的孤儿，而海天资助抚养他。但是为什么两个人对彼此的关系只字不提，还有通过阿吟的描述，在事发后海天也表现得太过冷静了，所以让我们十分不解。”
　　乔警官点了点头，丢给斯龙一个可靠的眼神：“你推测得不错，凯利的确是圣那德孤儿院所收养的孤儿，而海天和他的关系就交给我来调查好了。”
　　“好的，谢谢。”斯龙代替肖吟和乔警官沟通，未了他顿了顿，理了理思路深重地说道，“还有，在最后，PSP总部的吉仲平部长也去了那儿，所以我们的调查才被打断了。但是，无论怎么想，他出现在那儿总是觉得十分不合乎情理。”
　　“PSP？”王警官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喊了出来：“等一等，你说PSP的人……总之，你们一定要小心PSP，他们原本就属于禁区体系……当年我闺女回来后就在PSP任职……这个地方不简单。如果连PSP都插手的话，我想那个失踪的孩子，恐怕是……”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而斯龙和乔警官看着肖吟黯淡下去的神色，彼此交换了眼神。
　　“这样吧，我们分头行事。呐，别说我不配合，凯利和海天的关系，还有他的身世我去调查。”乔警官对着肖吟说，“你们先回去把我和师父这么多年来搜集的资料看一下，或许会找到我们没发现的线索。”
　　肖吟和斯龙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她抱着手里沉重的卷宗，心意却更加坚定。这不仅关系到凯利的性命，还关系到斯凤、姐姐、自己的妈妈还有更多人无法言说的真相。她定定地看了乔警官一眼，再次向老人点了点头：“放心，王警官，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女儿……把真相带回来！”
　　老人眼里涌出泪花，可是这么多年来的硬朗作风硬生生地压下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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