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千金

　　乔伯平和许氏皆是通透之人，说话办事并不刻意将明珠当成小孩子，以免将好好的勋贵人家嫡长女养成天真不知世事的性子。知晓的事情越多，才能看清自身处境，明辨是非。故而明珠年纪小小却已经于人情世故通透异常，普通人家养女儿，这会子怕是还在流着口水咿呀学语。秉性聪慧固然有天生的原因，其实也和后续的培养密不可分。明珠说话极早，口齿伶俐，说不得也是许氏每日抽出大段时间耐心陪她说话的原因。

　　此刻，乔伯平也并不将明珠当做小孩子言语间多有遮掩，略思索下，便将东篱先生的经历娓娓道来。

　　原来，东篱先生本名柳及第，单从名字判断，就知道家里人对他读书科举的期望有多么殷切。这种殷切肯定是有原因的，盖因这位柳及第乃是一位遗腹子。柳氏一族也算是江州当地的一大望族，可即便是望族，如果要保持兴盛，也得有子孙科举出仕，朝中有人。柳氏一族擅长经营，或经商或务农，经济上十分宽裕，唯有一样不如人意，不知是遗传还是怎地，上一次有柳姓族人中进士已经要往上推算五六个辈分，直到柳及第的父亲出现，柳氏族人倾尽全力延请名师供奉族中适龄的孩童念书，唯独柳及第的父亲柳三生年少有才名，十五岁上便中了童生，柳氏一族五代以来第一个童生，至此柳三生便成为了柳氏族人的期望，大概是读书太过发奋没有注重身体保养，一次风寒便一命呜呼，徒留族人扼腕英才早逝，且留下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柳何氏。柳氏族人大抵觉得柳三生的遗腹子必然也继承了他读书的天分，怀孕的柳氏被接到族长家中由族长夫人亲自照料，一应花销全由族中开支，瓜熟蒂落，柳何氏果然诞下一个健康白胖的男婴，由年过古稀的族长亲自取名柳及第，待之比亲孙更亲，全族悉心培养，有了柳三生的教训，不仅给柳及第请了名师开蒙，还请了武师傅打熬根骨。柳及第不负众望，比其父柳三生更为出色，十二岁上便过了童生试，十五岁成为江州最年轻的秀才，更是一路连中三元，金殿之上被钦点为状元。柳氏一族阖族欢庆，银子由族人供奉，流水般供应给柳何氏和柳及第母子，供其打点，只待铺就一条锦绣路。

　　欢腾的柳氏族人大概又忽略了一件事叫做孩子的情感教育。柳及第在江州柳氏一族地位超然，也有许多本族的小姑娘因其才气动了芳心，尤其一个失母的同族小姑娘柳樱桃。虽自古有着同族不婚的规矩，在本朝已是渐渐宽泛，只要不是五服之内，便是结亲也无所谓。柳及第失父，柳樱桃失母，同病相怜，在族中住的也近，天长日久，情愫暗生。柳及第带着情人亲手制的荷包一路考中了状元，圣人钦点了从六品的翰林编修，荣归故里。本想着功成名就迎娶心中佳人，谁想却引来轩然大波阖族反对，同族同姓通婚放在一般人身上自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放在新科状元身上便是一个污点了，既然要涉足官场，名声何其可贵，柳氏一族自族长至柳何氏全部反对，甚至柳樱桃被自家父亲禁足。更听闻柳及第座师太子太傅徐阁老透露出有下嫁淑庶女给柳及第的意思，阁老之女，便是庶女也是真正的世家贵女，配给柳及第已经是柳氏一门高攀。族长和柳何氏商议，想促成柳及第和徐氏千金的姻缘，不想风声传到了柳樱桃耳中，这姑娘是个硬气的，当夜便吊死在自家房中，以死明志，证明了自家对柳郎的心意。柳及第听闻樱桃的死讯大恸，重病了一场后心灰意冷，以身体不适辞官而去，圣人惜才，派人专程探视挽留，中官到了柳及第居处探视，见得柳及第已是形销骨立，返回京城如实回禀，圣人只好作罢。眼见得柳及第病入膏肓，柳何氏痛心不已，私下安排将柳及第移至他处，希望他离开伤心地身子能有起色。柳及第此时想起自家还有寡母要照料，自自家辞官，于族人无用，柳氏族人早已变了颜色，柳何氏也受了许多闲气，柳及第拖着一口气居然慢慢好转，带着寡母离开伤心地，游历四方，寄情山水，随着阅历增加，写诗论词撰文更加饱满，笔墨亦是传神，许多文章传播于世，渐渐成为了世人尊重的大先生，因取字东篱，故名东篱先生。东篱先生用情专一，自樱桃去世，发誓终身不娶，待寡母至孝，为了维持生计始开学授课，于钻研经史独树一帜，终有大成。对于自家不入朝堂一事，只对外言道自家命格有关隘，不宜入朝为官，倒适合教书育人。

　　乔伯平言罢，笑问明珠：“明珠，东篱先生何解？”

　　明珠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言道：“得族人恩典，因私情不思回报，有负族人重托；得樱桃痴情，未有把握便张扬，有碍女子名声，说不得樱桃乃是被流言逼死；得寡母悉心抚养，于婚姻大事不听亲长安排，视为不孝；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己身经历教化他人，用一生孑然回报樱桃，侍母至孝，也不失为性情中人。虽早年行差踏错，后学问大成，也算是因祸得福。人非圣贤，世间事繁杂也难轻言对错。但人之可贵，在于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要对人好，先要体察别人的需要，不能自以为是。便是一时行差踏错，迅速调整，依然有将事情扳回正轨的可能。”

　　乔伯平听完明珠所言，轻轻颔首，心道女儿果然聪颖，伸出大掌揉了揉明珠厚厚软软的额发，惹来明珠孩子气的娇呼，不由好笑，正在这时，听见风清朗声喊道：“国公爷，大姑娘，静安侯府的庄子到了。奴才这就去门房递帖子。”

　　明珠闻言轻轻打理衣服上的皱褶，又自顾自伸手自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对着镜子细细整理被自家父亲揉乱的额发。乔伯平见明珠爱美的样子不由嘴角微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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