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
[01]
六月份的天,上午十点多钟的太阳亮堂堂地晒着路面,街道上车水马龙。
严沫沫在人行道上朝着自家方向狂奔,回想起自己 “招惹”那个陌生大叔恶劣行为,心绪在“这是梦境吧”跟“真希望是一场梦啊”之间徘徊了一瞬之后,心头一阵恶寒,心里开始隐约地发虚起来。
这也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儿。高考结束没几天,严沫沫跟一群同学在酒吧里泄压。她贪凉,穿着吊带裙在人群里随着音乐又跳又闹,灯光打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年轻的活力。她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醉眼朦胧之间被人搭讪。严沫沫眼神时不时往吧台方向瞟过去:吧台边上坐着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在酒吧里显得有些扎眼,但确实是个很帅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龄,鼻梁高挺,两片略薄的唇瓣抿下一口酒,修长的食指一搭没一搭地跟着音乐的节奏敲着台面。
顾景越工作之后就很少来这种不起眼的店。但是他记得苏茜出国前,曾经在这间酒吧做了一年多的酒吧驻唱。他这次回苏茜家乡来处理公司事务,事情解决后百无聊赖,有意无意他就撞进来了。
顾景越扫见不远处被人搭讪的严沫沫,顾作不知,用眼角好整以暇地围观。
严沫沫灵机一动,不理搭讪的人,直奔顾景越来了——脚下的踉跄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反正就那么不偏不倚扑进顾景越怀里。
顾景越只好稳稳接住这投怀送抱的小姑娘。
严沫沫也真大胆,直接反手勾住了顾景越的脖子使自己不至于掉下去,呵出的酒气若有若无地喷到顾景越脸上。她借着空档,对顾景越低声说“大叔,搭把手”。微红的脸颊,紫色的美瞳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诱惑。为了表现得更加逼真,严沫沫还腾出一只手拽住了顾景越的领带,对来搭讪的人说道:“这是我男朋友,你要是比他帅比他有钱打得过他,我就跟你玩儿。”
到还真是个胆大的姑娘!顾景越俯视着严沫沫的脸,心里略略感叹了一声。然后,他很配合地就那么将严沫沫搂紧了几分,视线再往下,少女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在眼角凸显出来,顾景越一时竟有点儿呼吸不匀。
偏偏严沫沫还不知死活,往顾景越兜里挪了挪,整个人陷进他怀里。
下一秒,她伸手勾了勾顾景越的下巴,将他的脸拉近了些,然后主动倾身上去,吻上了嘴唇。
严格来说都不算是个亲吻,有点儿像礼节性地问候。但是花瓣一般的温柔触感,霎时间令人眩晕。顾景越对严沫沫生涩而拙劣的举动在心里偷笑——看起来身材火辣举止大胆,其实说不定都从来都没主动没亲过别人吧?
顾景越心里使坏地思忖,要不要给这姑娘来一场言传身教的生理课?
在他有动作之前,严沫沫却骤然起身,立刻换了一副冷面孔,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顾景越,连句感谢的话都欠奉。
顾景越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搭讪的人离开,自己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么?当下他也不恼,嘴角浮泛起清浅笑意,一把扣住了小姑娘的手腕。
严沫沫不悦地回头,只听顾景越问:“怎么就这么走了?我不是你男朋友么?”
严沫沫要甩了甩手,一时却没甩开,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大叔,我是看你长得很善良才请你帮个小忙的,难道你也跟那些小混混一样猥琐么?”
嘿!大叔?还长得善良?!顾景越慢条斯理地将严沫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放了手,目送小姑娘走出自己的视线。
听调酒师说这些小孩儿都是高考刚结束的,最近来这家酒吧特别勤。顾景越摇头一笑:真是年轻得自己都羡慕嫉妒恨的年纪。他们之间的时差可是十年,顾景越想,自己要真惦记这么小的姑娘,还真像是个猥琐大叔,于是就觉得这场意外应该一笑而过了。
然而他今天却一定命犯桃花,一而再地“遭遇”意外:顾景越打算离开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没想到在地下车库却又遇到了严沫沫。
起初只觉得身影似曾相识,顾景越走近了点儿才发现坐在地上的是在酒吧里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她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蜷成一个不太舒服的睡姿。
将睡未睡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乖,跟刚才在酒吧里的样子判若两人。顾景越忍不住心跳加快了两拍,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拍了拍严沫沫的肩膀:“喂,醒醒。”严沫沫这才抬起头,深紫色的美瞳掩住了她有些发红的眼球,但是顾景越还是看得出来她哭过。
顾景越刚见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披着乖张地放浪形骸的外皮。没想到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再次看到她,小小的身体,涣散的眼眸,心思根本不在眼前的生活上,那种感觉大概是——寂寞?对,就是这个略带矫情的字眼,寂寞。令顾景越有点儿不相信这是刚才那个嚣张的小姑娘。他蹲下身子,迫使自己视线与严沫沫平视,放柔了语气问道:“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谁哭了!”严沫沫嘴上狡辩,赌气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再说关你什么事,你个流氓!”
顾景越心说,刚才分明是你对我耍流氓好吗!但是大半夜的放任一个姑娘在这儿,总觉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顾景越前脚刚迈开步子,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不然打电话让你朋友来接你。”
“如果社会上少些你们这样的人,我就很安全!”严沫沫本来就是口无遮拦的人,说完这句话竟不再理会顾景越,又自顾睡了过去。
也得亏顾景越好脾气,不仅没有跟严沫沫生气,还偏就被正义天使上了身。
再次走回严沫沫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顾景越想问问她家的地址送她回去都没有办法,只好翻到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两个号码,两个都打不通。顾景越将她抱上车的时候严沫沫迷糊得跟死猪一样连哼唧都没有。
坑爹呢这是!顾景越只好拿方向盘出气。暗自叹了口气,他把严沫沫拖回自己住的酒店,心里想只好等她酒醒了再让她自己回去:醉成这样子,根本没办法背,只好打横抱起来。似乎姿势让她不大舒服,严沫沫在顾景越手臂里扭了两下,顾景越以为她要醒了,喜出望外地看过去,结果她只是自己换了个姿势,勾住了顾景越的脖子,一扭头,睡得更香。
她真的赢了……
顾景越满脸黑线。进了电梯后,小太妹的呼吸一直冲着自己的脖子喷,令他心神动荡不已之余又一路心惊胆战——生怕喝多了酒的严沫沫会吐自己一身。
好在最悲惨的状况并没有发生。
顾景越苦笑着把严沫沫放在大号的床上,他冲了个澡回来,果然她还没有醒。
顾景越自顾摇了摇头,调了调空调的温度就裹了个毯子自己窝沙发去了。
本来已经躺下了,但是顾景越总觉得刚才在严沫沫手机通讯录里看到的名字有点眼熟,只是竟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通讯录里只有两个名字的手机……顾景越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添到了里面,同时用那个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电话,记下了号码,但是……这小姑娘叫什么?
严沫沫有点儿低血糖。所以刚醒过来的时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落眼就扫见沙发上的巨大不明生物使得严沫沫钢精铸成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抡起手边的枕头对着沙发上的人脸砸了下去:“变态!大叔!猥琐男!臭流氓!”
被人用这种激烈到惨烈的方式从梦里唤醒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顾景越醒过后那是一肚子闷火,打严沫沫手里抽出了枕头,声音低沉不悦:“你是怎么回事儿?醒了就快给我回家去!”
严沫沫显然对前夜的事情毫不领情:“你才是怎么回事儿!我让你别管我你非把我弄这儿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轨企图?”
“有企图?就对你?”
严沫沫叉着腰站在他面前:“不然你大半夜把我弄过来,你就没想过做点儿什么?”
顾景越气急反笑,立刻反唇相讥:“我对你这种身体发育不完全连个B-cup都没有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想法?”
“你要不仔细观察你怎么知道我没有B-cup?”这对话实在是太有点儿刷下限了。严沫沫咬牙握拳,虽然她平时说话口无遮拦,但是这么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清早讨论自己的cup——这是个什么诡异的场面?
严沫沫当然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男人居高临下嗤笑:“还需要观、察?”
十七岁的严沫沫至少还是会识时务的,知道自己在嘴皮子上赢不了他,果断转身,拎着自己的包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顾景越在严沫沫身后伸了伸懒腰,晨光透过窗帘,映出稀薄笑意。
[02]
顾景越接到严沫沫的电话是在三天后的傍晚,他正在候机厅,跟自己的私人助理萧慕一起回程谈一笔合同。他并不知道严沫沫的姓名,所以手机显示号码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钟,才接了起来。
电波另一端的声音恹恹地,像是强打精神来说话。对方自报了姓名之后,似乎是生怕他想不起来,连忙补充:“我是那天把你挤到酒店沙发上去的严沫沫。”严沫沫这次言辞客气语气恭谨,一听就是有求于人。就算明白她可能是有事情要麻烦自己,顾景越也还是被她的解释逗笑了,礼貌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您有没有空来接我一趟,带上你的有效证件,可能还需要一些现金。”
连带称呼都从“流氓”变成了“您”,顾景越一听就有些不对劲:“你在哪儿?”
“我在所儿里……”
顾景越英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萧慕察言观色,没有插话。只见顾景越将另一边耳朵堵住,专心听电话:“你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你犯了什么事儿?详细地址是……?我这就过去。”
顾景越挂断了电话,对萧慕交待道:“我这边儿临时有点事儿要去处理一下,暂时飞不了了,你去跟那边联系一下改约个时间再去改签机票。”
很少见顾景越这么急匆匆的,萧慕连忙点了点头:“对方催得比较急,机票改签到明天可以吗?”
“可以。”顾景越点了点头就拦了辆车离开机场。
警察叔叔已经将事情梗概给顾景越说明了一遍:警方得到消息说严沫沫他们常去的酒吧有人嗑药,然后他们就顺带查酒吧的营业执照,再顺带揪出了严沫沫他们这一帮子未成年人。严沫沫他们俨然都被当成了“失足少年少女”,在所里被警察叔叔孜孜不倦苦口婆心的劝导,说必须有人领他们回去。
领小姑娘跟她朋友出来的时候,顾景越才舒了一口气,缓缓笑了起来:“还没吃饭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
严沫沫本来想说不用了,却盖不住朋友的挤眉弄眼。而她的狐朋狗友则对顾景越表示了一下感谢然后找了个借口开溜了。严沫沫这回一个字都不反驳顾景越,乖乖点了点头:“谢谢你。”
她这要装乖的时候,不是还挺乖的嘛!
顾景越看严沫沫发丝有点儿乱,像是一夜都没怎么睡觉的样子,撑到现在估计是真累坏了,脸色憔悴。她没有戴上次那个颜色诡异的美瞳,眸子黑白分明,纯净得不染纤华。顾景越借着身高优势拍了拍她头顶:“今天没戴美瞳了啊?”
严沫沫闷声闷气地辩解:“我本来也不常戴的。”
气氛调解失败,严沫沫一路都是闷闷地,直到吃上了东西,严沫沫也还是处于你问话她就答,不问她话绝对不主动找你说话的状态。顾景越又问:“你天天在外面夜不归宿,你家里人不会说吗?”
严沫沫低头喝了一口汤:“他们不怎么管我,再说我们高考结束了,总要放松一段时间。”
顾景越觉得这个状况很不对劲,一般家庭即使让孩子放松,也不可能放松到放纵的地步啊。况且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整夜在外面,安全隐患太严重了!如果是年龄相仿的人,顾景越会觉得不该过多试探别人的隐私,但面对着严沫沫这个未成年人,顾景越想仗着自己的功劳问出点儿八卦:“怎么想到找我的?”
“因为找不到其他人了啊。”她放下勺子,灯光下浓密的睫毛覆盖散下的阴影覆盖住了眼里的波光。严沫沫接着说道,“你翻过我手机通讯录吧?里面的联系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高中的……嗯男朋友。”
顾景越没接话,嗯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原来严沫沫的父亲就是知名的娱乐制作人严成,严沫沫的母亲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严妈妈去世的夜晚,严成在外地敲定一场据说对他的事业非常重要的演出策划,最后到严妈妈咽了气他也没有赶回来。后来处理严妈妈丧事的时候,严沫沫跟父亲大吵一架,从此一直冷战。唯一让严成欣慰的是严沫沫的课业成绩却是极好,因为是严妈妈临死前的嘱咐。
父亲常年在外地,无暇顾及严沫沫,所以尽量在物质上使严沫沫没有过欠缺,严沫沫却毫不领情,依然故我。
严沫沫垂下脸:“我现在不到万不得已的事情不想找我爸,而且我即使找他,他也不见得会回来。”顾景越想安慰她两句,被她抢着说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
顾景越有点儿不忍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存我的电话呢!”
严沫沫一脸天真地问:“你留电话给我的时候……是不是……是不是拿我当成小姐了?”
“我说你这姑娘是装傻还是真天真?”顾景越一口汤水呛在喉咙眼儿,顺了顺气才摆出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过说实话,你还是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严沫沫相当敷衍地点了点头。
[03]
6月25号一早,严沫沫就去了公墓。她放下一束新鲜的白玫瑰,里面点缀着几只勿忘我,在墓碑边上坐了下来。
夏季草木葱茏,绿油油的繁茂草丛里竖立着一块块冰冷的石碑,而石碑上“宁烨”两个字所代表的鲜活生命,此时早已长眠于地下。
高中时候的地下恋情其实早就众人皆知,只是以为熬到了高考后就再也不会有家长老师对“早恋”这种行为进行干涉的时候,严沫沫跟宁烨吵了架。宁烨便赌了气订了机票出去旅游,不想到却遭遇一场空难。
确认消息后的头几天,严沫沫怎么也无法相信。她觉得宁烨就在自己身边,从来不曾离开,也许一转身,就能看见他。严沫沫还会往宁烨的手机拨电话,在持续的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每一次都是冰冷的语音提示——直到看到这冰冷的墓碑,严沫沫才肯相信,宁烨是真的走了。
亿分之三十八的概率,这微乎其微的概率,遇上了,却都是在劫难逃。怎么偏就让他给遇上了?
接着便是无尽的悔恨。如果没有那一次吵架,宁烨就不会赌气独自旅行;如果不是正好在那几天吵架,宁烨也不会恰好搭乘了那一趟航班……严沫沫甚至宁愿搭乘那一趟航班的人是她自己。
手掌不知道在石碑上帖了多久,直到贴近掌心的那一块石碑已经不再那么冰冷,才感觉到身体不由自己地抽搐起来。严沫沫迫使自己深呼吸,却仍然控制不住地无声抽泣。不知不觉眼眶就湿了。
她对着石碑说:“宁烨,你这个小气鬼”。空旷墓地里 ,只有她带着哭腔的颤音:“宁烨,你说过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疼我照顾我……我不就是跟你吵了架么,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男生,你怎么可以以这种方式离开我?”
严沫沫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坐在石碑边上,浑身贴上冰冷的石碑,好像需要靠石碑的支撑自己才不会倒下去。一席话,宛如梦呓,又似怒吼,声音时大时小。
“我知道你最怕我哭了……可是,我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不再在你面前哭呢?”严沫沫试着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楷了楷,结果眼泪却更加汹涌,怎么也擦不干了。严沫沫哭起来的时候像婴儿一样,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嚎啕大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伴随着数次干呕,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
严沫沫再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她抬眼看到宁烨父母来扫墓。而宁烨的父母看见坐在自己儿子墓碑旁边的女孩,也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宁烨的父母年级并不大,只是失去了一个儿子对它们的打击颇大,两人表情凝重,像是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迅速地老去,严沫沫甚至看到了宁烨父亲鬓边的斑白头发。严沫沫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朝宁烨的父母点了点头:“叔叔阿姨好。”
宁烨的父亲也朝她点了点头:“你好。”
“好”字话音未落,宁烨的母亲就瞪了老公一眼,脸色冷峻,问严沫沫:“你还有脸跑到宁烨坟前哭?”
此时的严沫沫双眼肿得像两枚核桃,喉咙也生疼,她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辩解,只是把头低得更加厉害了。
霎时间宁烨的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刚才庄重肃穆的神情不复存在。她迅速冲过去,冲着严沫沫的脸颊就是一个耳光。
灼灼夏日,寂寂墓地,这一声耳光的响亮声响像是抽在严沫沫心上,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宁烨父的爸爸状连忙上前拉住自己失态的妻子:“你冷静点儿,你打人家孩子做什么啊?”
五道手指印在严沫沫脸上深深可见。严沫沫不退一步,因为她整个人都懵了。而后严沫沫才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脸,硬生生将差点儿流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她听见宁烨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吼骂:“你放手!就是她害死了我们家宁烨!”
这句话,严沫沫无可辩驳。
她自己安慰过自己千百遍,失去宁烨,是她失去母亲后,生命中又一次可怕的意外。然而那句“她害死了宁烨”,却恍如惊雷,劈醒了那个沉睡在自己内心的内疚的灵魂。
严沫沫拔开步子,用她这一辈子空前的速度落荒而逃。她一路惊慌失措,根本无心去看眼前的景物,也不知道方向,她太害怕看到宁烨父母伤心的脸,愧疚感就像是千斤巨石压在心头,将一颗心都要碾碎了。
脸上泪痕干了,眼泪划过的痕迹被风吹得生疼她也顾不得,直到她跌跌撞撞地撞上韩宇轩。
此时在距离墓地不远的地方,绿油油的草丛里,韩宇轩乍一看严沫沫脸上那骇人的五道指痕也吓了一跳:“严沫沫?你怎么了?”
严沫沫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却空洞得彷如无物。她甩开韩宇轩想要抓住自己的手,比刚才跑得更加汹涌了。
严沫沫觉得这一下午好像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充满四肢百骸。
跟宁烨相处以来的一切悲欢像电影片段一样从脑海里掠过:
认识宁烨始于严沫沫把别人的车门刮花的那一次:她本是无心的意外,车主却动手要打人,这一幕正好被宁烨撞见。他了解事态后问车主车子值多少钱,然后拨了个电话。严沫沫满是局促不安,他倒神闲气定地站在原地。没多久,来了几个宁烨父亲的下属,把价值25万的支票给车主,当着车主的面把车砸了个稀烂。接着宁烨邀严沫沫去郊区玩儿,她爽快地答应了,反而被宁烨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没心机不设防,迟早要被人卖了还帮数钱……
现在想想,自己任性妄为,还不是宁烨惯的。明明他跟自己年龄相仿,却老城许多。
[04]
门铃被按得震天响,透过隔音门板也能隐约听到门被踹的声响,严沫沫才起身去开门,发现是韩宇轩。
严沫沫没心没肺地吼道:“你是发改委的还是拆迁办的,来拆我家房子是吧?”
韩宇轩愣了一会儿,仔细打量严沫沫的脸颊,好像上午的红肿消了一些,神色虽然疲倦,但是很平静。韩宇轩才渐渐放了心,解释道:“我不确定你在不在家,只能多喊几声试试了。”
严沫沫没做声,让出一条路,让韩宇轩进门,只说了四个字:“不用换鞋。”
韩宇轩上一次来还是严沫沫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一次,他们在六年相识里唯一的一次相拥。
严沫沫跟韩宇轩认识还是在初中,《灌篮高手》风头正健的时候。韩宇轩长得颇为秀气,狭长的眼睛,尖下巴,相貌有七分似流川枫,篮球打得也不错,最关键的是还有点酷酷的不喜欢搭理人。
韩宇轩跟严沫沫同桌了半个学期,从互相看不惯,到韩宇轩打球赛的时候严沫沫能帮他呐喊助威,然后是轮流买早饭、考试时候帮人传答案——因为一个理科强一个文科强,顺理成章地珠联璧合。
他们一起看完了整部的《灌篮高手》与《七龙珠》,也一起画画一起篮球一起挥汗如雨。尽管韩宇轩嘲笑严沫沫的画还不如鸡爪子抓出来的,严沫沫则鄙视韩宇轩空有身高毫无球技……
在高二以前,韩宇轩绝对是严沫沫得罪不起的。当时没有分文理科,严沫沫每次模拟考的数理化成绩全仰仗这位号称能让女生留着爱慕的口水、男生流着嫉妒的眼泪、帅到人神共愤的“大神”分享他的劳动成果,顺带平时帮她补习功课。
所以说,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宇轩。
后来严沫沫自己则在传说中的“十七岁仲夏”邂逅了她的初恋——不巧那个初恋对象就是韩宇轩的表哥宁烨,于是充斥着鸡血的人生从此多了一盆狗血。再后来韩宇轩交了个娇小可人的女朋友。一米八的男生配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女生,两人每次约会都会被严沫沫果断嘲笑是父亲带着女儿过节。
俩人的关系似乎就变得微妙起来了:严沫沫的曲线越来越明显的时候韩宇轩就再也不跟她勾肩搭背了;有宁烨鞍前马后地照料自然用不上韩宇轩来帮忙买饭;既然文理分了科,从前无坚不摧的阶级友谊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对象。
那之后最持久的联系似乎只是各自在文理分科上的成绩名列前茅,偶尔在榜单上扫扫对方的名字……
客气,但是疏离起来,不再推心置腹,联系也越来越少。
[05]
现在家里的摆设还是跟当时一样,只是略微乱了一些。严沫沫察觉了韩宇轩四下打量的眼神:“家里就我一个人住,东西乱点看起来有点儿人气。”
韩宇轩心里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一种朦朦胧胧的心疼浮上心头,一时说不上话,只点了点头。严沫沫不再看他:“你不用刻意来看我。我对不起宁烨,我不配得到他最亲近的人的关心。”
她总是会这样,像刺猬一样把关心拒之门外,绝对不会让人看见她的哭泣。
韩宇轩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别扭地叉开了话题:“我是想过来问问你高考分数查了么?”
严沫沫愕然片刻,手指插进长发里,在头顶上挠了挠,一头柔顺的长发顿时有点儿凌乱:“我都忘记这事儿了……已经可以查分数了?”
韩宇轩说:“嗯,网上查分系统启用了,电话也是可以查的。”
“那我查查。”严沫沫回过神,去开了电脑,看起漫不经心地问,“你查了没,怎么样?”其实她早就知道,韩宇轩这么平静追上门来问自己成绩,必然是对自己的成绩还算满意。
果不其然,韩宇轩报出了一个颇为不错的分数。
查分系统刚打开的时候,严沫沫电脑前起身,将证件递给站在自己身后的韩宇轩:“你来查!结果不错就告诉我,如果不是……呀呸呸,你来,快!”
韩宇轩看到被成功转移注意力的严沫沫,嘴角终于旋出一丝微笑:“行。”
韩宇轩替严沫沫查出了分数,比当初严沫沫自己估的分数还要高出来十来分,却并没有见严沫沫有多么高兴。她还肿着两只眼,露出一种万念俱灰的表情,足见宁烨的意外身亡对她的影响极大。
韩宇轩却松了一口气,比严沫沫兴奋,他拍了拍严沫沫的肩膀,差点儿没拍出她一口老血:“太好了,你终于没拖我后腿!”
严沫沫同样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容得下他这么说,当即有点儿赌气,“我考得怎么样又跟你有什么相关!”
“我想跟你报一所学校啊,到时候呢,我直接拿着你的志愿填报单子copy一份就可以了。很容易的,就跟你以前抄我的物理试卷一样。”
严沫沫本来就脑子昏沉沉的,也没多想,顺口说道:“那就报本市的理工大啊,好歹是所国立大学,而且就在咱们市,以后不用节假日去挤车。”
韩宇轩说:“嗯,那我们等分数线划定后具体商量啊。”
严沫沫清澈的眸子闪现出一丝光亮,瞬即渐渐暗淡下去,她点了点头,掩饰过眼神的片刻游移,说了一声好。
[06]
顾景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快十一点了。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衣上面两个扣子,才打开灯走了进去。
今天的合同谈得相当顺利,也算维持了他做事的一贯风格:起初微笑相迎,平时温文尔雅的男人最擅长的莫过于谈判到中途峰回路转,关键时刻紧咬不放,出手那叫一个稳准狠。
一个人喝了点儿红酒,顾景越翻开手机,略略有些失望: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跟苏茜联系了。自从去年年底苏茜出国后,两人起初维持着一个星期两三通电话的联系,近两个月都是一个星期一通,还是长话短说型。而一旦熟悉了这种长话短说,再忽然打电话过去絮絮叨叨生活工作上的小事儿……顾景越觉得,就有点儿“作”了。不,也不全是“作”,跟苏茜其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人却还都很懂得分寸,他顾景越也并不介意作为男士绅士一些主动一些,但是如果自己一味主动而对方却不再回应呢?
在通讯人里翻了一圈,顾景越拨通了严沫沫的电话。
电话刚拨通,顾景越就听到那边儿严沫沫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然后就是嘈杂的背景音。
顾景越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严沫沫刚被韩宇轩从酒吧里找到。韩宇轩一副“我不出手谁出手,为了解决世界和平问题我也要说服严沫沫”的样子苦口婆心劝她早点儿回家,说是明天就要填报高考志愿了,快下决定填报什么学校。严沫沫也拧巴,心里说以前说起道理来政教处主任也甘拜下风我怎么可能屈服在韩宇轩这货的淫威之下。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被顾景越活生生打断,严沫沫如鲠在喉的火气自然转嫁到了他身上。
“怎么了,不高兴啊?”顾景越想起严沫沫生气的生动表情,在电话那端微微扬起唇角。严沫沫支吾了一会儿,扫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韩宇轩,背过身去,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接电话:“没有的事儿。”
她那点儿小脾气哪里藏得住?顾景越心里暗暗好笑:“在干什么呢?又在酒吧玩儿?”
严沫沫想了想,嗯了一声,然后反问道:“你在哪儿呢?”
“在H市,我家。”顾景越不紧不慢地劝道,“大晚上别在外面玩儿了,早点回家,不安全的。”
“咦,顾蜀黍,莫非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全?”跟对韩宇轩的态度不同,严沫沫对顾景越那是三分客气七分调笑。
“不。我是担心酒吧里的小流氓遇到你不安全。”
“……”
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严沫沫才知道顾景越是H市人,他们公司在S市有分公司,他偶尔因为业务关系来S市。
不知不觉十来分钟过去了,严沫沫从女厕所出来,在嘈杂人群里,对着韩宇轩的耳朵吼道:“我决定了,报我们市的理工大吧,一言为定。”
[07]
韩宇轩果真从善如流,不疑有他,第二天在志愿填报单子上第一志愿大手一挥,果断涂了理工大。
然而在三个月后的国庆长假,韩宇轩才知道严沫沫背着他填的志愿是顾景越在的H市的财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