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玉阑

作者:饮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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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日子看似悠然平淡,不紧不慢地,一天一天度过去。

      苏玉阑如往常一般,喝下清晨的药,便坐于藤萝花架下。藤制的摇椅悠荡似秋千,只是不如秋千荡得更高,更无拘束。然而究其内里,摇椅与秋千,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悠悠荡荡,荡不出既定的圈子,再高的秋千,抓紧了,荡一圈,仍旧回到原地。

      清晨尚且凉爽,且是荫翳之下,藤萝淡香之中,再多的郁气,也要稍稍消除一些。苏玉阑听着远处的声声鸟鸣,难得觉出清爽快意,仿佛口中残余的药味也不那么清苦了。真正沉醉了,再多的苦也辨不分明,也懒辨分明。难得静谧的时光,何必再想烦心事将其扰乱。

      本不必扰乱的。

      不经意衣袖拂过,手中的诗集也连带着翻了页,苏玉阑依着记忆里的那一句诗,寻找先前看的那一页,仿佛是讲离愁别怨的那一页。

      耀耀的光亮现于眼前。

      那一只雕刻仔细的金镯子,细细地圈住他的手腕,冰凉又妥帖,接口处一片叶子,是他挣不脱的束缚。

      抬起手,镯子便兀自向下滑去,耀目的光亮终究隐没于衣袖里,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不知道,便不会生出烦忧,若想了无烦忧,左不过瞒过自己的眼睛,谎话一遍遍说,时候多了,便当做真。

      他不想要这样的真。

      痴念妄想,由心而出,欢喜忧愁,一念之间。

      年少时候,那个人带着他走出深宫朱墙,走进一条条繁华的街巷,春日飞花,寻常孩童该有的嬉闹与欢笑一声声传进他耳中,他回眼,便看见近在咫尺苏临阙温柔的笑意,那双手牢牢揽住他:“想要的,皇叔都给你。”兴许是东风过于暖,手中的糖山药过于甜,一时之间,他陷进那双漆黑的眸眼里,他喜欢被这个人珍视的感觉。那个时候,他是想要时光永久停留的。

      说不清是年幼时本能的亲昵还是旁的情感,那是一念之间的短暂沉溺。

      之后年岁渐长,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皇叔同他的相见一日日少了,从前的亲昵,便也一日日淡了。苏玉倾渐渐同他要好起来,恰填补上那一个空缺,然而苏玉倾再合心意,终究不过孩童稚气,一同玩耍尚可,却少些什么。时光倏忽而过,他真正长成一个少年,也懂得了许多事,然而他不能够懂得那些日子对苏临阙的念念不忘是因为什么,每一回将要明白,模糊的片影掠过去,只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不可说的。

      终于再见到苏临阙,那是他成为天子的时候了,时光隔了太久,眉眼都记不真切,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记忆中温和含笑的那个人,苏临阙一步一步逼近他,眉目间隐隐的侵略,让他感到彻骨的寒。

      他厌恶将一切野心暴露出来的苏临阙,这个人,不是他心中的苏临阙。

      一切来不及挑明,便早早灭却,那是一念之间的心灰。

      其实他并不喜欢坐在这个高位,不喜欢隔着那一层珠帘看着下方的臣子,他没有什么治国之道,即便不曾有苏临阙这桩事,也不会是一位明君,然而被人囚于深宫,总也要生出几分不甘。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握在旁人手中,权力,自由,死生,每一样,都由不得他决定。

      他是要恨苏临阙的。

      那一个酒醉的夜晚,他看着苏临阙面目扭曲的一个笑容,他的母妃被这个人所杀,他的权位与自由被这个人所夺,那么眼前这个人,便真正能成为他心中的恶人,他有太多恨苏临阙的理由,这些理由堆积在一起,将残留的眷恋,怜悯,杀干净,于心中重新生出的,是一念之间的刻骨恨意。

      他贪生怕死,然而事到如今,早容不得他选。世间的可怜人千千万万,将这些事情拎出去,未必会比旁人多几分曲折,可世间人谁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他一样沉浸进去,脱身不得,一日一日愈加深重的是恨意,也是疲惫。

      他有些累了,一切早结束,也是好的。

      那一次失了机会,未曾将匕首刺下去,那么这一次,一定要得手。

      手中置一只淡青瓷瓶,瓶中一粒清苦丸药,苏玉阑合上瓷瓶,目光凝在上头,是强逼出的决绝。

      这是苏玉倾暗中给他的穿肠毒药,无色无味,入水即溶,便是以银针试毒,亦试不出结果,想来苏临阙不会发觉。

      苏玉阑记得给他这只瓷瓶时,苏玉倾眸中暗藏的恨意:“玉阑,这是我自江湖朋友手中寻得的毒药,混入水中,令苏临阙喝下去,那么他这一生便也到头了,你的苦痛,便也到头了。他死了,我自会帮你处理之后的事情。”苏玉倾把玩着手中瓷瓶,神色是暗沉的,“苏临阙一生自负,自以为无人奈何得了他,这一次,我要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既然这毒万无一失,那它必然十分难寻,你是怎么得到的?”

      得到一样东西,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苏玉倾得到这世间难寻的毒药,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注视着眼前人,果不其然,那人移开视线:“说了是江湖朋友,早前我是于江湖上走动过的,自然也交到许多朋友。”

      苏玉阑将他打量一遍,问:“你的笛子呢,这些日子都不曾见过你用它了。”

      良久的静寂里,苏玉倾终于对上他的视线,平静道:“你说那个笛子?不说我倒忘记了,前些日子没留心便将它摔碎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日后再寻更好的便是。”

      那笛子通体无暇,分明是难寻的宝物,怎会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将这一句话咽下去,苏玉阑只是默默接过那淡青瓷瓶。

      苏玉倾不愿讲的事情,再多问也不过浪费口舌,终究讨不到真相。他知道苏玉倾说谎,那人费劲心机寻来的一瓶毒药,除却那不离手的玉笛,定然还搭上了旁的代价,他隐约猜得出来。他也隐约猜出来,憎恨苏临阙的不只自己一个,如今,更添上一个苏玉倾。那日秋千旁的亲吻被苏临阙撞破,十个板子未曾打在他身上,却被苏玉倾一下下受了,他记得那个时候苏玉倾盯着男人背影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郁难明。

      苏临阙自负霸道,称得上聪明,有些时候却喜欢做些蠢事,那些蠢事,追根究底,仍旧源于他的自负。

      比如,留住自己的性命,比如,对苏玉倾的一顿刑罚。

      一切不过是更给人添了憎恨他的原因,添了除去他的机会,然而苏临阙不相信谁会真正给他以威胁。于高处坐久了,难免沾染上独断独行的毛病,无边权力蒙蔽他的眼睛,看轻了旁人,看高了自己。

      也亏他看轻旁人,才给苏玉阑一个绝佳的机会。

      手中瓷瓶是冰凉的温度,凉意留在手心,颜色晕染在瓶身,那是一层一层或浅或淡的青。苏玉阑看着瓶上柔和晕开的青,没有形状,仿佛天边的云,悠然淡远,随心变换形状,然而这其中所盛的东西远称不上美好,那是取人性命的穿肠毒药。

      这个晚上,便将一切了结。

      苏玉阑牢牢握住它,仿佛握住,便能自那凉滑的触感中汲到一点决绝勇气,事到如今他仍做不到心无旁骛的果决,这当真是讽刺。

      等待的时光最是难熬,他坐在悠悠荡荡的藤制摇椅上,自清晨挨到午间,竟像是一甲子的光阴一样长,然而回头看过去,又是倏忽之间的事情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短,还是长。他记得有一个词叫做人生苦短,从前总是不明白,难捱的岁月,怎么可能会短,短的是欢笑,是记忆里沾了蜜糖一样的片影,这些渡不过的劫,迈不过的坎,只会嫌长,缘何会短。

      如今方隐约明白了,世上最难熬的,是苦短,而非苦长。

      苦的事情,配上长的岁月,伴着渐老的时光熬一熬,最后也会渐渐淡了,然而若连岁月都缩短了,那么这一生除却苦,还剩下什么。

      戛然而止,唯独留下苦的余韵。

      一如他的一生,没得选,如今一切也要结束了,他剩下什么。

      真的能够结束吗。

      问不出答案。
      说不明长亦或短的等待终于结束,眼前已然不是熹微的晨光与满架的藤萝,天色暗了下去,是傍晚了。

      苏玉阑坐在寝殿之中,等来了那个人。

      苏临阙并不知道他的算计,面上是一如往昔的温柔笑意,漆黑的眸眼弯弯,仿佛多年前那一个春日,引他心神沦陷的一个笑意,然而这终究不是从前。彼此隔了太多,是仇恨,是一日日挨过的疲倦,苏玉阑于广袖中暗暗摩挲那只冰凉的瓷瓶,容不得回头,他不能放过眼前这个男人。

      “玉阑,今日怎邀我一道用饭?”苏临阙问。

      苏玉阑敛目,将多余情绪敛藏眸底:“我只是想问一问母妃的事情,并没有邀你一道用饭,不要自作多情。”

      “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苏临阙并不生气,难得的邀约使得笑意漫上眼角,他看一眼桌面,发觉其上空空,“果真不是邀我用饭,只是这个时候合该吃些东西,饿着肚子谈事情,委实不大好。”

      苏玉阑只是淡漠看着,并不说话。

      苏临阙不在意,兀自令宫人准备了精致饭食,一道一道搁上来,有些日子不曾一同用饭,这一回难得的相处机会使他觉出奇异的暖,如从前一般,以箸挟了少年平日爱吃的菜,搁在对面碗中:“多吃些。”

      “我母妃从前是你府上的人?”吃下碗中饭菜,苏玉阑问。

      “你竟肯吃我夹给你的菜。”仿佛格外惊喜,笑意漫自唇角,便再收不回去,苏临阙看着对面少年沉静的面容,一点点沉溺进去。

      假意问出的话语,便不会有多少不耐,毕竟于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执着。苏玉阑耐心等着,待到高烛滴下烛泪,复问一遍:“我方才问你,我母妃,从前是你府上的人?”

      “是我捡她回的府,也是我送她出的府。”

      这一句话勾起苏临阙的记忆,以及于记忆中深藏的情感。

      往昔的一幕幕重现于眼前,于苏玉阑,苏临阙并无多少顾及,怎样遇上她,怎样送走她,怎样于没有她的日子里后悔不甘,怎样觊觎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宝座,怎样得知她的变心,怎样狠心地为她下一味毒药。

      “我一直以为,得不到的东西,将其毁掉是最好的法子。”笑意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扭曲,“我最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也最恨得不到的东西,看着只是徒增伤心,可是真正将其毁掉,我反倒更想念了,直到我喜欢上你,我得不到你,却不想毁掉你。”

      并未预料到会听见这样一段剖白,苏临阙分明没有醉,这个人分明是清醒的,为何要将心事说与他听。

      他仿佛猜得透这个男人,又仿佛猜不透,多少年隔着一层纱雾,只隐约窥出轮廓。

      如今便要真正讲得清楚明白?

      也好,将一切讲明白,那么之后了结,也少些突兀。

      “你母妃是个十分美好的女子,是我毁了她,也毁了你,可我不后悔,做过的事,怎么能够后悔。”这样说着,苏临阙眸中终究现出几分迷茫,“对与不对,我不愿去分辨,只是有时候梦见她,心中有些难过,于是我用你来代替她,可是再相像能如何,终究不是一个人,她死了,寻不回了。”

      寻回如何,寻不回如何,重来一次,结局依旧。

      苏玉阑看向对面的男人:“往常这个时候,你都要喝酒的,有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一醉解千愁。”

      “玉阑,为我斟一杯酒吧。”

      苏玉阑面上无甚表情,手指却于袖中暗暗地颤抖,这个时候就快要到了,心心念念的一个解脱,他不能出岔子。

      指甲嵌入手心,再深一些,几乎渗出血来,疼痛勉强激出一点冷静清醒,苏玉阑暗自将瓷瓶启开,取出其中乌黑的丸药,极小的一粒,藏在手心。

      苏临阙自顾自讲着从前的事情,并未向他这边望。

      寻来桌上酒壶,广袖掩映下,那丸药也入了酒壶,极快地融散开。起初是乌黑的颜色,一丝一缕浮在白玉的容器中,似蜘蛛的丝网,渐渐变大,变淡,变无色。

      斟一杯美酒,寻不出破绽的一杯美酒。

      苏临阙接过酒杯,将要触及嘴唇,却放下来,一双眼睛望住苏玉阑:“玉阑,这杯,你喝。”

      极力掩住眸中惊慌,苏玉阑道:“你忘了,我的身子,是不能饮酒的。”

      “偶尔饮一回酒,想来也不会有何大碍。”苏临阙不让步,“就这一次。”

      白玉酒杯举在二人之间,僵持了无尽头。

      苏临阙是看出什么了,那个人向来精明,定然是看出什么了。

      苏玉阑看着男人隐含笑意的眼,终究将酒杯接过来,喝与不喝,都由不得他,不喝除不去苏临阙,喝下,却赔上自己性命。

      可是这有什么要紧,这样呆着恨意活着,他早厌倦了,即是了结,合该是二人之间的了结,如此方才干净。

      辛辣的酒液入喉,寻不出旁的味道,他没有喝过酒,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酒不错,就是有些辣。”苏玉阑展一展干净的杯底。

      苏临阙寻了那酒壶,自斟了一杯,饮入肚腹。

      苏玉阑看着他一滴不漏地喝下去,只是觉得兴奋,终于要了结了。

      一切都完了。

      “玉阑,你与你母妃,是不一样的,在我心里,你们不一样。从前见到她与皇兄在一起,我只想将一切都毁去,然而如今看见你与苏玉倾举止亲昵,我只是觉得酸涩。”这一次的眸光是真正的温柔,苏临阙指着胸口,“这里很酸。”

      他站起身,走近了,将苏玉阑拥入怀中:“我知道你恨我,你难过,我也不愿让你难过,可我不能放开你,没有得到你,怎么能放开你。”

      在苏玉阑主动提出饮酒的时候,他便有些怀疑少年的意图。这些日子苏玉阑一向是冷面相对,难得将自己邀来,竟只是为了听一听鹂语的故事?末了,还好心劝自己借酒消愁?这一切都太过可疑,于是少年斟好一杯酒时,他令少年自己喝下。他看见苏玉阑眸中的一点挣扎,僵持似煎熬,其实是毒又如何,玉阑不愿喝,不喝便是,他不会怪眼前这个少年,锋利的指爪只会让他觉出兴趣,他不舍得杀掉苏玉阑。

      然而少年终究喝下了,干净不留一滴。兴许是错怪了,他跟着斟一杯酒,饮了下去。

      辛辣酒液入肚腹,他没有想到苏玉阑竟会狠心到连自身的性命都不在乎。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身上的力气亦被一丝一丝抽干了去,躺在地上的时候,苏玉阑想,眼前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苦短,戛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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