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狐悲的泪水来得没有一点预兆，连声都没吭就连串儿滚了下来，烛阴被他惊得直接消了音，连自己接着要讲些什么都忘了，他看着狐悲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愣了半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将狐狸整个举了起来转了好几圈。
　　两人大眼瞪小眼，全傻在了原地。
　　狐悲哭是因为喜极而泣，他是个内敛温吞的脾气，什么事都习惯使劲往心里憋，憋得受不了了也一个人硬抗，重阳子下葬的时候这狐狸愣是一滴眼泪没掉，他明明比任何人都伤心，可是看着空荡荡连尸身都没有的衣冠冢，再看看哭得自己都糊涂了的无妄，和设下三天三夜，却连半缕魂魄都招不回来的招魂阵，泪水只能沉寂在心底汇成一片汪洋。
　　他寻觅了这么久，甚至都做好了一命换一命，走一趟黄泉地府，却误打误撞落入饿鬼道，本以为毫无希望的事忽然峰回路转，大喜之余，连狐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泪流满面。
　　可是这经了大悲大喜才落下来的眼泪却被烛阴大神犯病般的行为给吓憋回去了，狐悲酝酿的那点小情绪才爆发了一半整只狐狸就被烛阴举起来，嗖嗖嗖地转了好几圈，若不是烛阴及时回过神来，狐悲都觉得自己得被这疯子抛上天。
　　他这是什么毛病？狐悲瞪圆了眼睛，哭也忘了，要是他知道烛阴大神那会儿是怎么想的，肯定二话不说先喷这玩意儿一脸小火星。
　　烛阴是个寂寞的神明，被当成石头放在钟山上不知多少年后终得自由，憋屈得好奇心异常旺盛，有的时候堪比一三岁熊孩子。
　　刚才狐悲忽然落泪他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戳中对方痛点，而是：“噢噢噢噢噢！快看啊！太神奇了！狐狸掉眼泪了！”
　　在烛阴眼里，狐狸会掉眼泪这件事简直稀奇得堪比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有意思极了，狐悲之前觉得他对烛阴爱搭不理这家伙过两天就会觉得无聊把他扔出去，却没想到哪怕他抬起后腿挠痒痒对烛阴来说都是件好玩儿到爆的事情。
　　放眼三界，恐怕只找得出烛阴这样一个奇葩，生于远古混沌时期，见过天地初分，万物始源，叱咤洪荒，法力通天，经历过太多石破天惊的大事，却在分了三界六道后憋屈得太狠，直接把这尊大神憋屈得好奇心爆棚，成了个生活上的土鳖。
　　他知道逆天改命，起死回生的秘法，知道所有洪荒凶兽的弱点，却不知道鸡长两条腿，狗长四条腿，这类浅显的道理，毕竟在烛阴那个年代，所有的凶兽都长得奇形怪状的，七八条腿的鸡，和没有腿却长着鱼尾巴的狗随处可见。
　　“那个……我就是让你别哭了。”
　　意识到了狐悲看怪物般的眼神，烛阴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装作什么都发生似地放下狐狸，一双眼睛却似不甘心一般在狐悲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嘀咕着：怎么不哭了？我还没看够呢。
　　狐悲不是傻子，虽然知道烛阴在匡他，但毕竟有求于人，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留，待烛阴老老实实地把他放下后，开口问道：“如果堕入六畜道，可有什么办法改命投胎？”
　　“有是有，就是难了点”烛阴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费脑子懒得去想，随口道：“反正天道的本质就是循环往复，过个几千年后饿鬼道的都说不定转生到化生道了呢，谁闲的没事去折腾命格玩呢？”
　　几千年？难道那冰雪般的人要浑浑噩噩如畜生般徘徊上千年？
　　可想了想，自己是狐狸，应该也是属六畜道的一部分，重阳子若是变成了飞禽走兽之属，下一世好好修炼，也是可以成仙的。
　　但烛阴似看穿了他的想法连连摇头道：“自从女娲造人后，人族便得了天道的青睐成了最易修行的种族，脊骨二十四节应二十四炁，肺管十二节名为十二重楼，得天时地利，所以世间万物若想修行，都得先渡化形雷劫。因此就算同为六畜界出身，也分高低贵贱，有上古血脉的胜于光有灵智的，光有灵智的剩于没有灵智的，虽说万事看机缘，但你想想，被九天雷劫劈过的人魂还在但代表七情六欲的七魄却没了，这样的人十之八九是变成没根骨没仙缘的动物了，一世多则几十年，少则几个时辰，称之朝生暮死也不足为过。”
　　他的话像一击重锤，把刚看到点希望的狐悲又深深地砸回了绝望之中，狐悲两眼一黑，却又不甘心这么再次被逼上绝路，他扯住烛阴的袖子，声音都开始发颤：“灵智难道比魂魄还难续？这世上那么多机缘巧合，灵丹妙药，就没有一个能开启灵智辟仙根的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烛阴忽然笑了起来，难得地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他伸手摸了摸狐悲的头，眼底却是浅浅的落寞。
　　他当然看出来了啊，这只小狐狸心底装了人了，一心一意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稀里糊涂地掉到了饿鬼道来，好在遇上了他没被吃掉，可遇上了又怎么样呢？就是作为钟山之神的自己也不能违背天道的规则，去救堕入六畜道的残缺魂魄。
　　神明，从来不会普度众生。
　　他做的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如一块顽固冰冷的石头，淡漠地看着天道轮回，一代繁盛一代消亡，从古至今反反复复，永无始终。
　　“小狐狸，逆天改命太难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他捋着狐狸柔软的白毛，像是在哄一个置气的孩子：“无论是神，是人，还是飞禽走兽，鬼怪妖魔，都得顺应所谓的天道，就像日出日落，四季更迭，花开等花落，幼童换老翁，你生在其中就注定是这因果循环的一部分，种因得果，来世今生。”
　　狐悲似懂非懂地听着，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但看着烛阴半分悲悯，半分无奈的神情，狐悲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如此强大的神明会屈居于饿鬼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镇守鬼王。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烛阴虽强，却也有自己解不开的结，狐悲思索着烛阴说的话，眼珠一转，好像抓到了什么被他忽略的漏洞。
　　“若是不可逆天而行，顺应天道又该如何？”
　　“自然就是放任魂魄在六道轮回往返，待三魂七魄一齐自然就可转世为人。”
　　“轮回往返要多久，难道真要千余年？”
　　“多的话嘛，万年都不一定足够，至于少的——”说到这儿烛阴忽然勾起了个恶劣的笑容：“至少也得一千年的温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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