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未满

　　小满到天门山脚下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他老爹郑屠夫正架着辆驴子拉的平板车守在那棵参天大树底下。

　　“阿爹！”小满欢呼一声，雀跃地跑了过去。

　　“莫跑，莫跑，小心磕着！”郑屠夫眼前一亮，黝黑圆胖的脸止不住地乐着，“我家乖囡囡这帽子可是好看得紧！”

　　小满脸上一囧，欢快的心情瞬间蒸发了一个点，将大包小包放到车上后便要摘下那顶有些幼稚的虎头帽，却被郑屠夫给拦了下来。

　　“可别摘，天冷得很，莫要冻着。”

　　小满无奈地嘟嘟嘴，跳上车后，转眼便又愉快地问道：“阿爹怎么来接我？这车是管老何叔家借的？”

　　屠夫这个职业在年节可是最忙碌的时候，但凡家里养了猪的，平日好吃好喝地喂着供着，可不就是等这几天能杀头壮壮的年猪么。

　　“可不就是你老何叔家的么，”郑屠夫坐前头赶起驴子，微微偏过头与闺女说话，“今日活儿少，阿爹早早干完才来接你。”

　　事实上，郑屠夫是推了不少活儿才能来接的女儿。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这么有出息，他不疼她疼谁啊。况且，还有件事儿得跟她提前打个招呼。

　　“阿爹要跟你说件事儿，怕你到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倒把你们都吓着。”

　　“嗯？”小满疑惑地抬起头，你们？她到底还是偷偷把虎头帽给摘了下来，两只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

　　“小满可还记得你堂舅舅？”郑屠夫循循善诱，“前几天，你堂舅舅把你湘表哥送到了咱家，以后他就要住在咱家了。”

　　小满努力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物，那是她老娘李氏的堂弟。李氏的娘家在邻县安平县，家境一般，倒是和郑屠夫门当户对，也就早早结了亲。然而，李氏的二叔却有些经商头脑，早年在安平县上开了一家油铺，渐渐攒下了些家底。

　　小满的这位小堂舅便是李氏二叔的独子，本来两家还有些联系也时常走动，后来李氏父母先后亡故，也就慢慢失去了联络。怎么这回突然想起把自家儿子送到他们家来了？

　　“湘表哥？”小满喃喃低语，使劲回想这位突然造访的表哥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

　　郑屠夫一乐，哈哈笑道：“小满不记得湘表哥了？你两三岁的时候可是调皮，每到外祖家最是喜欢捉弄这位表哥。我可还记得有一次，你偷偷将蝴蝶扔到他脖子上，吓得他哇哇大叫，没一会儿竟长了浑身的红点子，连脸上都是。”

　　呃，那是花粉过敏好么......

　　小满总算想起这位悲催的表哥了，她还记得他拥有一个响亮的大名——李湘！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她当时震惊了那么几秒，然后被李湘同学嘲笑自己呆，没事儿就拿她开涮，从此以后两人的梁子就结下了。

　　可是，这位比她大三岁的表哥的战斗力实在弱的很，几回合“切磋”下来，他便败了阵，让小满好没成就感。尤其是过敏事件后，他的胆子变得小了许多，见了她直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实际上，那次根本就是无心之失。她的本意就是拿小虫子什么的吓吓他，哪能想到这位仁兄会过敏？后来，她被几位大人轮番训斥了一顿，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怎么湘表哥要住到咱家来？以后都不走了吗？”

　　郑屠夫闻言先是沉沉叹了口气，偏过头开口道：“你堂舅妈去年刚生了对双生子，这如今又怀上一个，实在照顾不过来......便想到了咱们家。”

　　哪里是想到了咱们家，分明就是不要这倒霉催的孩子了！

　　经郑屠夫这么一说，小满倒是想起来了。这位李湘表哥并非堂舅堂舅妈亲生，乃是从百善堂抱养来的。先前的时候，俩人一直没孩子，以为不能生呢，便去百善堂抱了个男孩儿来养。后来，堂舅妈竟然怀了孕并顺利产下个女婴，这位表哥的地位隐隐有了动摇之意。

　　而今一生又生了俩，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再度中枪，李湘待在那个家里，只能是越来越尴尬，越来越生分，越来越讨人嫌了。

　　这或许可以归结为父母与孩子天生血缘的不可抗拒，然而也不得不说这是人性中的一种劣根——如果可以选择，当然是自家的最好。人嘛，或多或少都有点自私。

　　怎么说呢？说是可以理解吧，堂舅堂舅妈这事儿办得确实不怎么地道；说是不能原谅吧，他们俩也称不上大恶，至少没把人孩子随地儿扔了。得，这是人社会伦理学家和道德模范该讨论研究的事儿，咱也不适合瞎掺和。

　　小满觉得，与其双方在时间的沉淀下互相折磨最终熬成了仇，还不如早早了结放手，保留那一丝丝为数不多的曾经美好的亲情。

　　何况这个结果对李湘本人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知道老爹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继任者，继承他的手艺，继承他“郑氏”百年杀猪世家的金字招牌。这个人不会是小满这个女孩子，本来也许会是她的夫婿，可是现在也不可能了。所以老郑只能过继或者领养一个儿子，再不济也要收一个徒弟。

　　郑氏本家是几代单传，没什么好过继的，于是只能靠收养了——外戚家或者百善堂。这个时候，郑屠夫能够收留李湘，显然也是将这个考虑了进去的。只是李湘的性格......真的适合做一个屠夫吗？他自己能乐意？

　　果然......

　　“小满，阿爹年纪大了，也要打算打算如何将这手艺传下去。你是女孩子，如今又是这样的出息，阿爹不能耽误你啊。湘儿这孩子，性子是内向了些，可好在年岁还小，他自己也勤劳肯干，好好教教兴许也是一块好料子。”

　　“阿爹，他真的乐意？”

　　就李湘那胆小的样，不要刀子都没拿起来就手脚发抖，心里发憷了。屠夫这个职业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得了的，杀生的活儿，怎样都要有一点狠劲儿和定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哎，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帮你娘打下手。刚开始看到那些血腥的东西是有些不适，小脸儿煞白煞白的，不过后来倒好多了。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话不多，只知道埋头苦干。”

　　“阿爹还是哪天问问表哥的好，您不要因为疼小满就耽误了表哥。”

　　“嗯，阿爹晓得，”郑屠夫乐得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先前阿爹还担忧小满又要欺负你表哥呢，听小满这么说，阿爹就放心了。”

　　“哼，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欺负别人了！”小满嘟嘟嘴，娇嗔道。

　　这模样就是六岁小女孩儿的天真娇俏样儿，看来这一手她已是练到炉火纯青了。可不？也不瞧瞧这半年来她都是和谁待在一块儿，罗悠悠小朋友可是这招的个中高手呢。

　　郑屠夫乐得笑弯了眼，哈哈大笑：“好好，咱家小满过了年可就七岁了呢，是长大了！”

　　父女两个一路欢声笑语地回了小柳村。

　　刚进家门，小满便瞧见了那个正在劈柴的瘦弱身影。他的力气明显不够，拎把斧子都有些吃力，可依然执着地朝一根两只手臂粗的柴禾砸下去。

　　郑屠夫咧着大嗓门，一路咋咋呼呼地进了院子，引得厨房里的李氏赶忙跑了出来，也引得那男孩儿转过了身。

　　他的眉目很淡，唇色也是微微的淡粉色，整个五官似乎笼在一层薄薄的烟纱之中，又宛若被淡淡的雾气缭绕。这或许是他那异于常人的如雪肌肤的缘故。他面上的肤色是一种诡异的白，好像病态的苍白又好像不是，玲珑剔透，透明得仿佛能沁出水来。

　　这是她印象中那个胆小内向的湘表哥吗？

　　小满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这一路上她都在想象他的样子，可依旧毫无头绪，毕竟已经快过去四五年了，而且他们都长大了。

　　“哎呦，怎么都站着不说话了？小满，这是你湘表哥呀。”李氏眉开眼笑地上前来，拉起小满的手将她带到李湘跟前。

　　走近了才发现，男孩儿的个子并不算高，比小满高不了多少。小满这半年来在天门派天天体能训练，伙食也好，个子早就比同龄女孩儿要高出一截，可李湘毕竟比她大了三岁多。张怀春比她大四岁，她可是差了他大半个头呢。

　　难不成是营养不良？这位表哥在李家是受了怎样的虐待呀，吃都吃不饱么？

　　“湘表哥......”小满禁不住同情地弱弱叫了一声。

　　“小满表妹......”李湘看了她一眼，慌不迭地低下头，声音如蚊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得，还是一如既往地怕她。看来自己给这孩子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啊。

　　郑屠夫夫妇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了会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郑出去还车了，李氏赶紧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小满这回能在家待好些天，你们有的是机会好好相处。湘儿别忙活了，洗洗手，等你姑父回来，咱们就吃饭。”

　　李湘一直低着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默默转过身开始收拾一地狼藉的柴禾。

　　小满无力地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今以后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看来真得对他好点儿，怎么着也得给他那点小阴影照点儿阳光啊。

　　于是，她揉了揉脸，绽放出一个甜美无比，屡试不爽的笑脸：“湘表哥，我帮你。”

　　李湘抱着柴禾的手一抖，砰砰啪啪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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