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未满

　　四更末的时候，小院里的木扉“吱呀”一声合上了。炕上的小满猛然睁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即使是乌黑的夜色也湮没不了里头的神采，水润润的泛着狡黠的笑意。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又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光景，仔细听了会儿屋外的动静，确认出门的养父母不会再去而复返之后才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下了炕。

　　她并不敢点灯，就着窗外的一点星光摸索着洗漱完毕，回到里屋小心翼翼地翻出一个压箱底的蓝染碎花小布包，往怀里一踹便偷偷摸摸地溜到了外间的厨房。

　　东方的一粒晨星闪得耀眼，透过窗纸后却变得微弱起来，小满揉了揉眼睛，对着那一团团模糊的黑影探照灯般地辨认了半天，终于在水缸旁的桌子上锁定了目标。那是一个大的出奇的猪头——至少对如今的小满来说那是一种渴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她六岁的小身板都没那猪头宽，更别论那厚实的重量。

　　望着那颗高高在上的神兽之头，小满心里暗暗咂舌了半晌，最终满腔吐槽之心化为一声深深的无奈叹息，潋滟的目光也渐渐深邃坚定起来。摇摇晃晃地爬上凳子，把碎花小布包摊开，取出里头的一个大葫芦别在腰间，再将底下的一封书信搁在桌上显眼的地方。

　　事实上，她只要将那颗猪头拿剩下的碎花布那么一包，一扛......以她养母李氏出于职业习惯的敏感度，她保证整张空荡荡的桌子都会是很显眼的，因此她根本不必担心他们发现不了这封突兀的十有八九是离家出走调调的小书信。

　　眼下的问题是，这颗猪头实在是太大了，有点跟不上她脑补的节奏，原本打算直接夹胳膊底下顺走的心思是行不通了。小满摸着下巴想了想，背转过身来艰难地将那光荣的头颅扛到背上，在胸前狠狠打了几个结。跳下凳子的刹那，差点没一个趔趄连人带头给摔出去。

　　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更，东方有淡淡的几缕微光，小满轻轻关上木扉，紧了紧身后包猪头的布包，摸了下腰间的空葫芦，确认没有什么东西落了才郑重其事地盯着那扇老旧的木门瞅了会儿，以一种无比深情放空的状态告别了这座她生活了六年的小院。

　　小柳村西边的这座院子的主人一大早就出门去二十里外的石头村了，男主人是花满镇西市上有名的郑屠夫，为人憨厚老实，勤劳肯干，一手杀猪的本事附近十村八店没有人说不好的。原因也简单，郑屠夫的老爹和爷爷都是干这行出身的，几辈子的口碑挣下来，怎么说也能得几个好。

　　换句话说，他们老郑家就是当地的杀猪世家。

　　名声和技术都有了，远近找郑屠夫干活的人家自然就多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的妻子李氏非常贴心而且心甘情愿地成了帮工。

　　屠夫这个职业是人类生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存在，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可说起来总归有那么一点......瘆人，而且往往和作孽这个词挂上钩。纵观历史长河，许多屠夫都成了战场上boss级的人物，更有一些文学作品中，屠夫这一职业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行狗血不道德之事的掩盖体，简直就是经典反派角色啊有木有。

　　咳咳，扯远了......

　　总之，不论郑屠夫夫妇如何心地善良，淳朴无瑕，他们一直面临着一个社会性的家庭伦理问题——不孕不育。善良朴实的郑氏夫妇虽说不愿意承认，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杀生太多，所以子嗣上面才会如此困难？要知道，郑屠夫和他爹以及往上数的N代都是单传，且都是老来子。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也不能怪劳动人民脑补得太过分。

　　许是老天爷盯得紧了，郑屠夫一把年纪了，他的老来子还没快递过来。郑氏夫妇在一日日翘首企盼中将要心灰意冷之际，老天爷终于打了个盹儿，一不小心把郑小满小朋友快递到了家门口，而且还是特惊喜的那种。

　　那天是小满——当然是小满，否则小满该叫立夏或芒种了——夫妻两个正好下班回家，挑箩里还带了点卖剩下的猪尾巴猪耳朵什么的，正好可以当下酒菜。老郑一路上眉开眼笑的，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就是美滋滋的，把李氏瞧得很是莫名其妙。

　　到了家门口，老俩口一眼便瞧见了老柴门外的一个布包，火红火红的刺得人眼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俩人才紧赶着走了过去，这才看清这火红的是一个襁褓，里头躺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睁着滴溜溜地乌黑大眼睛不哭也不闹。

　　郑屠夫愣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有些激动地抱起地上的团子。那瓷娃娃似的孩子立马咧开嘴冲他欢快地笑了起来，把他给激动地差点没摔着人家，幸好李氏反应快一把接了过去，脸上早已是乐开了花。

　　夫妻两个光沉浸在无尽的惊喜和喜悦中了，却没有注意到那小团子看见他们时稚嫩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

　　郑屠夫夫妇从此有了一个叫小满地女儿，小满也终于有了一个家。

　　小满到花满镇西市的时候正是清晨人流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小小的身影背着个硕大的猪头穿梭在密集的人流中，时不时还得和人打个招呼。

　　“小满啊，来找你阿爹啊？”

　　“哎~”

　　“哟，小满，咋一个人来呢？身上背的啥？怪沉的！”

　　“没啥，给我阿爹送的。”

　　“小满......”

　　没有办法，她老爹是西市商户的元老级人物——郑家肉摊，百年不倒——拜他所赐，这儿卖瓜果的王婆，售胭脂的小妹啥的都和她混的很熟，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她想假装隐身都难。因此她只好假装一切正常，保持正常速度溜达，保持正常状态打招呼，必要的时候回以甜美的微笑，眼睛一弯，俩酒窝一现，倒是能混过去一阵。

　　再往西，小满却是不敢再走了，那儿有郑家肉摊，隔壁的商户都知道，郑屠夫今儿早上不出摊，她给她爹送个鬼啊。还好，她要找的周记酒馆就在眼前了。

　　“周掌柜，麻烦给打一葫芦酒。”小满毕竟是六岁的小身板，够不着那高高的柜台，只好绕过柜面将腰间的葫芦递给酒馆老板，奶声奶气地请求。

　　“哟，是小满哇，给你阿爹打酒？”胖胖的周掌柜笑眯眯地接过酒葫芦顺手递给一旁的伙计，“还是烧刀子？十个铜钱。”

　　“不，我要一壶春。”小满转了转滴溜溜地眼珠子，又加了句，“装满。”

　　周掌柜微微蹙了蹙眉，倒也没多想旋即释然道：“小满，是一壶春？你阿爹最近是发了什么财？”

　　他说这话完全是调侃的语气，乐呵呵的倒没有什么欺负小姑娘的觊觎之心。周掌柜也不是这样的人，小满跟着呵呵笑了笑，打马虎眼儿。

　　“给，一壶春！六十个铜钱。”周掌柜将装满的酒葫芦帮着系到小满腰间，疑惑地瞟了瞟小姑娘身后背得大包裹，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开口相问。

　　小满小心翼翼地抽出怀中的小荷包，沉甸甸地捧给周掌柜，笑道：“周掌柜，您点点看。”

　　这是她存了几年的零花钱哇。

　　周掌柜好脾气地帮忙点了，不多不少整好六十枚“祥宣重宝”铜钱。他想了想，拣出两枚又装进小满的荷包递还给她：“回去买两根糖吃，路上不要贪玩儿。”

　　小满接过荷包，笑弯了眼：“谢谢周掌柜！”

　　告辞出了周记酒馆，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小满再不敢耽搁，直奔花满镇东边二里外的天门山。她怕她爹娘啥时候就杀回西市了，算算时辰真是悬得很。况且她人小腿短，又哼哧哼哧扛着个猪头，脚程实在快不了，再耽搁下去猪头真的要臭了。

　　小满打一开始就十分清楚自己并非郑氏夫妇的亲生女儿，乡邻间的风言风语自然是有的，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郑家一夜间从天而降个水灵灵鲜嫩嫩的小女儿，量谁都明白不是李氏十月怀胎生的。好心的人们都心知肚明地保守着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待小满也格外和善；坏心眼儿的见不得人好，喜欢瞧人笑话，有意无意地在小满面前露那么一两句，企图看到小女孩儿惊慌失措的小表情。

　　可惜了了......小满在心里暗暗翻白眼儿，欺负谁不知道是吧？我比你们知道得多得多得多！你们知道我亲爹妈是哪个？他们长啥样？眼睛大还是小？个子高还是矮？我全知道！

　　哼哼，不明真相的人类啊！

　　没错，其实小满就是传说中的胎穿的一个人类。当她的小身体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是可以以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的思维进行思考的。

　　她当然见过那个真正十月怀胎生下她的女人——她这一世的生母——那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然而美丽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具体她的眼睛是不是很大很明亮，鼻子是不是很挺很精巧，小满倒是忘了。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了，也许是一个婴孩的记忆真心留不到五岁以后，反正她不记得那人的长相了。这个不要紧，她只要记得她的母亲是那个身材壮硕，双手粗糙却十分有力，衣服上总留着浓浓皂角味道的屠夫婆子就行了。

　　她还见过一个疑似她生父的男人，之所以只是疑似，是因为她亲娘没有很欢快很热情的跟她介绍。小满想当然地认为初为人母人父总是会很激动的，但是他俩没有，好不容易见了个面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男人外头生的私生子了。呵呵，顺便提一句，她就是在小满那天被那个99.99%疑似亲爹遗弃到郑家门口的。

　　还好，如今的小满总算是家庭幸福奔小康，阳光温暖满人间，爹疼娘亲，天天吃肉，还能上村塾接受科学文化知识的教育——虽然她对那个尖嘴猴腮的先生有意见很久了，可是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还跟着那对不靠谱的亲身父母，指不定现在是怎样的水深火热呢。

　　既然郑小满小朋友没有受到一丁点儿家庭暴力的虐待，生活还如此滋润美满，那为什么还要私自夹带猪头离家出走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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