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多明尼克没有在意道格拉斯先生流连花丛的经验之谈，但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其他观点得到了他的支持。比如说，不学拉丁语。
　　我们一起在桑菲尔德的小路上散步，多明尼克心事重重了一会儿，开始小心谨慎地旁敲侧击。
　　他拐弯抹角地道：“弗拉瑞特先生，我几乎从来没有听奥斯丁叔叔说过法语，或者拉丁语，那他是绅士吗？”
　　我觉得奥斯丁先生的秉性和某些游手好闲的流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还是得说：“当然是，多明尼克。”
　　多明尼克说：“真的吗？弗拉瑞特先生，我还以为，不学拉丁语，就不是绅士呐。”他故作天真地喋喋不休，用余光不安地打量着我。
　　“多明尼克，”七十英镑让我委婉了一些，我道：“你的父亲布里奇斯先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绅士。”
　　“啊，那一定是的。”
　　我们沿着小路继续走，多明尼克折下帽子前低矮的树枝，若有所思地把它们扳成几段。
　　“真不幸，”他沉痛地说：“我对我的父亲毫无印象。对我好的只有奥斯丁叔叔，还有你，弗拉瑞特先生。如果让我选择，我想做一个和奥斯丁叔叔一样的绅士——弗拉瑞特先生，你爱我吗，你会帮助我吗？”
　　多明尼克如此孤苦地执着于爱，执着于和奥斯丁先生一样地不学无术，难怪得到莫里太太全心全意的怜爱。
　　“是的，”我十分郑重：“多明尼克，我当然爱你。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好好教导你，无论是拉丁文，还是几何算术——直到你去上学。”
　　我想可怜的多明尼克如遭雷击。
　　“上学？我从来没听奥斯丁叔叔说过，我不想离开桑菲尔德。”
　　“奥斯丁先生一定会送你去上学的。当然，现在说还太早了，等你到十三岁，他就会把你送到伊顿公学，过几年，让你去牛津。你可以念神学，或者法律。”
　　多明尼克情深意切地道：“那么，奥斯丁叔叔怎么办呢？我要把他一个人丢在桑菲尔德吗？——不，我要留下来陪他。”
　　“那么，奥斯丁先生可以选择结婚，他永远不会寂寞。如果你实在舍不得他，你可以少念几年。”
　　“少念几年？”
　　“就是不要留级。”
　　“什么是留级？”
　　“就比如，多明尼克，你的作文拖了一个礼拜不写出来，就要额外多上一个礼拜的课，就是留级一个礼拜。去上学的话，这意味着晚回家一个礼拜。”
　　可怜的多明尼克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不想留级。”
　　“上帝保佑你，多明尼克。”
　　多明尼克听出不祥之兆的意味。他的脸上露出死灰一样的颜色。
　　“当然，除此之外绅士们还要游学。”
　　多明尼克快要站不稳了。他没有想过，即使草包一样的奥斯丁叔叔，内芯里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稻草。
　　“什么是游学？”
　　“就是游历欧洲大□□处求学。比如道格拉斯先生，他就在游学。”
　　“可是桑菲尔德并不是学校。”
　　我的学生真是个敏锐的孩子。
　　“是的，因为他没有游学完，所以他不能回家。只能到桑菲尔德来避难。如果你不去学校，或者去学校没有好好学习，你也就不能回家了。哦，多明尼克，道格拉斯先生曾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他十二岁就能用拉丁文写剧本了！可是这还不够，他依然留级了！”
　　我的学生失魂落魄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将了一军：“你上过学吗，弗拉瑞特先生？”
　　“上过。”我迫不得已地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多明尼克真是个聪明的小东西，哄他真不是件容易事。
　　我站住脚，多明尼克抬头看着我。
　　“多明尼克，”我道，用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真挚道，“桑菲尔德就是我的家啊。”
　　多明尼克接受了我恳切的剖白，相信了我就像一株花，一棵草一样，是从桑菲尔德的花园里生长出来的。他如我所愿地沉默一会儿，终于放弃了试探，抛弃了委婉，怯生生地谈起他的目的：“所以，我一定得学拉丁文？”
　　“啊，还有几何与算术。”我踌躇志满，洋洋得意地回答。
　　我想接下来他会老实许多，今天可以对他温柔一些。
　　“好啦，多明尼克，只要你好好地抄写但丁的诗歌，你会顺利从学校毕业，完成游学，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绅士的，和奥斯丁先生一样受人尊敬。现在，我的布里奇斯先生，你可以去树林里埋藏你的宝藏了，快去，我绝不偷看。”
　　多明尼克心事重重地跑进了一片小林子。我知道，他要给他一只断了腿的锡兵举行将军规格的葬礼。因为奥斯丁先生曾经无情地哈哈嘲笑过他的王国，因此，所有个头比他高的人都被谢绝进入他的世界。
　　我也一样。
　　我站在树林外的小道上，心里想着圣诞节的时候，我也许可以回家一趟。
　　有几个农夫走过，他们大概是被叫来帮助园丁萨奇修建花坛的，现在已经完工了。
　　我们彼此点点头，用手碰一碰帽子。
　　我认识其中一个人，他的儿子是个可爱的孩子，今年刚刚十岁。他每天早晨都来送牛奶。如果我醒得早，并且到厨房转转，他会一脱帽子，和我道个别。
　　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了。天色开始变暗。
　　“弗拉瑞特先生？”有人道。
　　道格拉斯先生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的靴子上都是泥，像是刚刚进行了一场尽兴的散步，或者，是为了偷听了一场家庭教师和学生之间推心置腹的对话，在泥坑里站了半个钟头。
　　我向他致意，他略略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离开。
　　他道：“我听了一场精彩而残酷的演讲。天啊，奥斯丁生居然欣赏您如此冷酷的风格？”
　　“道格拉斯先生，”我回答：“也许，在我看来，这只是一次散步时的闲谈。”
　　道格拉斯先生道：“绝妙的回答。”
　　我们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人们的想法总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认为与奥斯丁先生重建友谊是可能的，而奥斯丁先生认为，我的愿望就是奢望。”
　　“我有幸听奥斯丁先生说过，他十分珍视您的友谊。”
　　道格拉斯先生像个忧郁而浪荡的艺术家那样耸了耸肩。他道：“先生，您太仁慈了。您根本不必宽慰我。要知道，我只是一个，”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在游学过程中就被逐出家门的次子而已。”
　　我觉得很有道理，但不是所有倒霉的次子都是男爵的次子，两年花掉两万英镑。不过，一个男爵的次子，即使被逐出家门，也依然拥有得偿所愿的权力。
　　我如他所愿，绝不宽慰，尽量讥讽地回答：“那好，先生，您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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