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芬芳尽

　　舟车劳顿是在所难免的，我用梅姐给我的钱，又转乘陆路，这才抵达了我的家乡。脚踏家乡故土的那一刻，不得不说我惊呆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里的水乡，早已面目全非。

　　我踏着滚滚黄土，顶着漫天的风沙，看着眼前的满目疮痍。家门前的小河，早已干枯许久。那些水清水浅的记忆，也都只停留在了过去。现在的小河，只留下陷的河道，和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

　　家门前的桃树，也不似曾经的芬芳，吝啬的它，收起了它所有的叶子，只留下干枯的树枝，向我倾吐着死亡的气息。我看着陶家的院门紧闭，落寞的大门上，还交叉贴着封条。我走上前去，轻抚这泛黄的封条，上面满是尘土，还有斑斑暗红的血迹。

　　门前的大锁，像是许久都不曾开启过，如今已经是锈迹斑斑。我唯有透过门缝，才能看到家中，满是蛛网的庭院，还有庭院中的沙地里，倔强的长着几株荒草。我心一惊，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颠覆了我的记忆。到底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母亲人都去了哪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过来：“你是陶老师的亲戚？”

　　我蓦地转身，他这是我这一路上，唯一看到的家乡人。

　　“我是陶老师的女儿，陶芬芳。”

　　“芬芳。”老者念着我的名字，止不住的落泪：“芬芳啊，你在国外应该还不知道，两年前，这里遭鬼子扫荡，他们见你爹识字多，硬说他加入了反天皇的组织，你爹和你娘就在家门前被杀害了。”

　　我想念了十几年的父母，顷刻间阴阳两隔，这样的落差，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如一缕幽魂，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只觉得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尖刀掠过。我的头，像是被五雷轰顶了般，耳朵里面嗡嗡的乱响，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不住的落泪。脑海里浮现出了，老者口中所描述的画面。残暴的鬼子，抓来了全乡无辜的乡民。秉着一份杀一儆百的心，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我的父母。可怜我的爹娘，他们朝思暮想的两个女儿，都不再身边，他们彼此向望，带着对人世间最后的眷恋，含恨而终。

　　手无寸铁的乡民，在鬼子走后的几个月，才敢前来收尸。此时的父母，早已尸身腐烂，不成人形。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父母生前恩爱，死后也相随。也就是在这年，天降大旱，镇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只留下几户老弱病残，独守这一片凄惨。

　　这时，我看到乌云密布的天上，飘起了洁白的雪花。而且这雪，一下就是几天。老者说，瑞雪兆丰年。应该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感应到了我的回来，他们原谅了这片土地，所以才会天降祥瑞。

　　痛失双亲的我，再次踏上了，返回上海的路程，因为那里，还有姑姑的遗愿没有完成。

　　***

　　再次站在上海这片土地，天大地大，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却只有梅姐。站在梅姐的门前，我不禁有些犹豫了。临行时雪松的那番深情告白，至今还徘徊在耳边。现在我冒然回去，只怕雪松误会不说，更会伤他更深吧。

　　我不禁抬头，看着上海的天空。这天也开始飘起了，阵阵白雪。我跺着脚，搓起了自己红红的小手，不禁觉的这天气，还真是冷的要命。

　　这时，梅姐家的大门却突然开了。只见雪松摇开车窗，大声的对我呼喊：“快上车，我姐要生了。”

　　我看了一眼，倒在后排椅子上的梅姐。只见她满头大汗，奄奄一息的神情。我来不及多想，打开车门就随车而去。

　　等着病房外面的我，心焦如焚，雪松更是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这一个不小心就和我撞在了一起。梅姐之前药物摄入过多，看她刚才的情形，好像很不乐观。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双手合十，默默地祈求上苍。

　　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原有的沉静，紧接着病房的门也跟着开了。雪松第一冲了过去，他紧紧地抓住了护士的手说：“怎么样？怎么样？”

　　护士小姐轻声细语的回答：“生的是个小公主，并且母子平安。”

　　我和雪松都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我也赶忙来到了梅姐的身边，看着她纤瘦虚弱的身躯，为她擦拭着满头的大汗。梅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孩子呢？男孩，女孩？”

　　看梅姐一副紧张的神情，再加上她从未归来的丈夫。我想，她该不会是，像其它女人一样，重男轻女，将一颗拴住丈夫的心，寄托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只怕这个女孩，她并不想要。

　　“女孩，护士抱去量体重了。”我硬着头皮回答她，只希望她不要过度悲伤才好。

　　只见梅姐一展愁眉，喜极而泣。她拉着我的手说：“芬芳，你知道吗？我嫁给我丈夫之前，他就说他想要一个女儿，因为女儿随爹。这回我算是如愿以偿了。”

　　女儿随爹！这是一句多么熟悉的话语。却让听者的我，不禁泪眼朦胧。曾经我也和寒萧这样逗趣的说着。要是没有之前的那些意外，我想现在，我已经嫁给了寒萧。也或者，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女儿，也跟他说着，女儿随爹的亲密话语。

　　护士小姐抱来了梅姐的孩子，我接过孩子，不禁吓了一跳。这孩子虽毛发稀少，但还是可以看出，他金发碧眼，分明是个外国小孩。难道梅姐的丈夫，是个外国人。

　　虽说是外国小孩，不过这孩子，长的倒是机灵可爱，梅姐见了一定会爱不释手的。只见梅姐坐起身来，让我把孩子抱给她。

　　我想都没想，就大步流星的，将孩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我只听到梅姐一声惨叫，孩子险些摔落在地。被惊吓到的孩子，发出哇哇的啼哭。伴随着这哭声，还有梅姐发疯似的叫喊。梅姐扶着床榻，颤颤巍巍的起身，并一把揪起了我的衣领说：“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是一头雾水。我赶忙叫来刚刚的护士：“护士小姐，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孩子不是我们的。”

　　护士小姐漫不经心的，看了我们一眼说：“孩子没错，今天可就你家一份生孩子，这还能有错。”

　　梅姐双手颤抖的，抱起了床上的孩子，她茫然若失的走出了病房，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梅姐，生怕她会出事。我一路小跑跟着她，看着她走出了医院。说来一怪，梅姐刚走出医院的大门，就直勾勾的跟上了一对夫妇。只见那个女的大着肚子，男子一路搀扶，夫妻二人很是恩爱。

　　我想梅姐一定是看人家妇唱夫随，思念自己的丈夫了。我看着梅姐一路尾随，生怕梅姐的样子吓到了人家，我赶忙上前阻拦。

　　梅姐望着夫妻二人的背影，痴痴的喊着：“相杰，相杰，他是我的丈夫。”

　　我心一惊，看了一眼羡煞旁人的夫妇。竟不知，梅姐说的是真话，还是一时想不开，说的胡话。

　　我只听到，梅姐大喊了一声：“许相杰。”

　　那对夫妇果然回过头来了。那个男人扶着她的妻子坐下后，一路蹒跚的走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梅姐：“噢，我当谁呢！原来是你，赵雪梅啊。”他又看了一眼，梅姐怀里的孩子，呵呵冷笑了两声：“早就劝你打了孩子，你不听，现在把妖孽生下来了。”

　　梅姐走上前去，愣愣的看着男人，流着眼泪说：“这是你的女儿，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女儿！”

　　只见男人一把推开了梅姐，绝情的说着：“你别逗了，这孩子分明是你，和那个英国人的种，你看她长的这幅德行。”

　　他见梅姐不信，又继续说到：“赵雪梅，是我对不起你，我为了生意，把灌醉了的你送给了英国人。但是我也待你不薄啊，我将得来的钱，分了你一半，你看看你现在穿的，戴的，可比你当舞女时，风光多了。”

　　男人携着他现在的妻子，消失在了医院的尽头。却留下梅姐内心深处，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伤疤。看着梅姐坐在长椅上，痴痴的流泪，我也是无言以对。

　　我轻抚着梅姐的背，为她擦着眼泪。

　　“芬芳，你知道吗？当年我和他真心相爱，我不惜为了替他还债，去百乐门当了舞女。我一直以为，只要洁身自好，就能落得个身心干净。可是，却、、、、、、”

　　梅姐嚎啕大哭，让她哭吧，哭出来，总比她一直憋在心里强。原以为这场风波，会随着梅姐的眼泪而消散，却不曾想到，事情往往没有这么简单。

　　梅姐放下了襁褓中的孩子，一路狂奔。我也一路紧追不舍，随我而来的，还有不明真相的雪松。我们飞奔到了医院的楼顶，寒风中梅姐的头发被吹的，似深海中的海藻，左摇右颤，却又是那么的无力。梅姐站在楼边，惊恐叫着，让我们不要过来。

　　梅姐的位置十分危险，只有她往后再退一部，就会跌下万丈深渊。而且她的情绪也是异常激动。我和雪松急的是团团转。

　　忽然间，我想到了梅姐的孩子，现在梅姐是个母亲。母性是每个女人的本能，就算她在生气，在失望，但是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像现在梅姐要跳楼自杀，她都没舍得抱上孩子一起死。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雪松，他对我的想法很是赞同。我和雪松兵分两路，一方面明修栈道，雪松和梅姐说话，稳住她的情绪。另一方面暗度陈仓，我偷偷地回到医院抱来孩子，唤起她对孩子的眷恋，对生的渴望。

　　当我把孩子抱到楼顶时，梅姐见到孩子果然心有不舍。我慢慢地走向梅姐，想要趁机把她拉过了。我们之间还有一步的距离，只见梅姐伸出手，想要抱抱孩子。而她却突然，一把推开了孩子。

　　梅姐瞪着她那双血红的泪眼，大吼了一声：“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就似一朵开败的蔷薇，悄然的被风吹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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