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因为这一次意外受伤，苏柳陌直接搬回了天玑殿，隔了几日青鸿让任灵芝收拾了她在摇光峰上的一些杂物，又亲自送到天玑殿中。
　　看她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就陪着她多絮叨了一阵。
　　苏柳陌见面第一句，问的就是贺宸安。
　　青鸿笑容里带着一丝揶揄：“现在大家都说你是他的小娘子，他为了你命都不要了。”
　　苏柳陌面上浮出一片红云，急了：“什么小娘子？！我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还说不是，那你见我第一句就问起他来？”青鸿打趣道，看她一张小脸急得通红。
　　“我走的时候，看他……看他一脸茫然站在崖边，也不知是不是受伤了？”
　　青鸿心想，那自然是因为他自己都被自己奋不顾身的行动吓着了。嘴上也不说，只答：“你都受了伤，还能记着看他的脸色，不错，不错。”
　　苏柳陌埋怨道：“青鸿哥哥，你怎么尽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好，好，我不说了。贺宸安他好得很，依然活蹦乱跳。我想过不了几日，他就能把御剑术练到足够飞到这天玑峰上来看你。”青鸿一脸笑意。
　　“师父说这伤至少要养够一月，才可以重新修习灵运运转。”苏柳陌有些黯然，“这样我岂不是又落在大家后面了？”
　　“柳陌，我看你不是争强好胜之人，怎的现在如此在意这些？”
　　“我只是不想丢师父的脸。他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只收了我一个徒儿，自然事事都要做得最好才对得起他。”苏柳陌说得理所当然，一脸坚定。
　　“可是，柳陌，仙君真的在意这些么？”青鸿问。
　　苏柳陌睁着一双大眼，学着他的语调说：“可是，青鸿哥哥，你说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师父做什么呢？”
　　青鸿笑着点点头：“柳陌是聪明的孩子，想得很明白。”
　　苏柳陌说：“我要做师父最好的弟子。等我长大，就伴随师父左右，游走这世间，收伏妖邪，保一方净土，为师父分担一份责任。”她叹口气：“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忧心了，大约有的时候，也可以笑一笑。”
　　青鸿看她说得认真，又忍不住打趣：“你这平生志向，到底是保一方净土，还是博仙君一笑？我看都不容易。”
　　“师父笑了，天下就是太平了。天下太平了，师父才会笑。所以是一样一样的。”苏柳陌狡黠地眨眼。
　　青鸿继续逗她，“天下太平，仙君就要羽化成仙了，你到时候连师父都见不着。”
　　这真真是苏柳陌脑袋瓜里从来没想过的事，脸一下就垮下来了：“什么？”
　　“仙君的修为早就到了飞升期，天庭上的引仙使都来拜过他了。只是仙君放不下心中的这一份大义和责任，所以甘愿放弃仙位，留在沧微元辰守护这天下芸芸众生。这是长老们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个个对仙君心悦诚服，尊崇备至。你说要是仙君心中没了这份牵挂，不是立即，马上，顷刻之间，就位列仙班啦？”
　　苏柳陌脸色暗淡了一晌，重又点亮：“没关系，师父可以成仙，我自然也是可以的。”她慎重地说：“所以，以后我会更加努力。”
　　青鸿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嗯，你真是……”真是什么，却没有说了。
　　暮云落每天都很忙，要不整日在殿内处理事务，要不就是携了墨辞早出晚归，偶尔还闭关三五天。但是只要有空，总是抽些时间教她习字，或者讲解些术法要诀。只要晚间不是回来得太晚，也要唤她到殿中过问功课。
　　每日午时，就有仙鹤将苏柳陌的午膳衔来。虽然寡淡，但是果腹足以。她其实肚子倒不怎么饿，要命的是馋虫作怪，做梦都梦到小白给自己捎来青峰镇的小肉包，不禁心里又是伤感万分。
　　倒是贺宸安难得有心，掌握御剑术的第一件事就是央了师兄从启琅镇上带回兰芯醋鱼，又特别给她送到天玑殿中。苏柳陌很久之后都记得从木剑上一跃而下的少年，衣袂上沾着汤汁，献宝似地从食盒中端出那尾凉透的醋鱼。
　　“苏苏……可惜鱼凉了，汤洒了……”他的额头还缀着汗珠，想是御剑到天玑峰上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要不让仙君……用法术给你热热？”
　　苏柳陌连忙阻止他的搜主意。师父正在殿中忙着，哪能用这般小事去劳烦他。
　　“没关系。”她笑得灿烂若春花秋月，拿了筷子拈了一块鱼肉放进嘴中。
　　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吃不？”
　　“嗯。”她顺手挑了一块放到他嘴中，莫名其妙地看着少年的脸瞬间红透。
　　“苏苏……”贺宸安的唇微翕，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连嘴里的鱼肉也吞不下去。
　　苏柳陌又拈了一筷子吃到嘴里：“凉了的鱼稍有点腥，我都不介意，你还嫌弃什么……哎哟，真好吃……可把我馋坏了。”
　　贺宸安这才嘴里的鱼吞下去，笑着说：“那以后我天天给你送饭，可好？”
　　“师父喜欢清静，我能让你天天在殿外吼上这一嗓子？”
　　“苏苏，你不想天天见到我？”掩不住的失望正挂在少年的脸上。
　　“你这话倒问得奇怪了，我为什么要想天天见你？你不好好修习，每日为了送饭耽误两个时辰，小心执掌尊上责罚你。”
　　“苏苏，你是不是担心我被责罚？不碍事，我可以每日到天玑峰来和你一起修习。”他站起身来，诚恳地执起苏柳陌的手，一张俊脸俏生生地，眼睛只看着她。
　　“我不是才说了，师父喜欢清静。”她一说一边随手推了他一把。
　　贺宸安轻轻一退，哪晓得抬脚就绊倒方才坐的凳子，一个趔趄，把苏柳陌的凳子也踢翻了。眼看苏柳陌要摔倒，他仓促间用了狠劲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想是落地也可以护住她。哪知用力过猛，苏柳陌先在他胸口上撞了个结结实实，倒地时鼻子又杵在锁骨上，顿时热泪盈眶，血流如注。
　　看见胸口几朵血梅，贺宸安大惊，连忙把苏柳陌抱起来。耳边听见一个清雅的嗓音唤道：“陌儿。”他速速转过脸去，仙君一袭白衣，静静立在门边。
　　背着午时明亮的天光，倒是看不清面容。
　　“师父……”苏柳陌连忙站起身来，目含热泪，仰着头，瓮声瓮气地叫了声师父。心头一激动，那鼻血流得更欢畅了。
　　暮云落心头叹了口气，这小徒儿命格阴煞，恐怕受伤也是常事了。偏偏她入的是仙门，下山修习，降妖伏邪那也是必定的历程，只怕日后担忧的时候也不会少。他转头看着贺宸安，淡淡地吩咐道：“你且先回天枢峰去吧。”
　　贺宸安自然是不愿意，但在高高在上的仙君面前也不敢造次，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御剑到半空，又舍不得似得回头看，仙君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苏柳陌已经止住了血，大约是怕师父责罚，她脸上竟是微微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撒娇的表情。眼若星辰，唇若莲瓣，皮肤晶莹粉润，满脸的俊秀灵气。一双小手还覆在鼻下，袖口撩起，露出一段藕节般的小臂，腕上的铃铛细链衬得手腕格外纤细。哎呀，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把。
　　他不禁在剑上颠了一颠，赶紧收了神，揣着跳得扑通扑通的心儿回天璇峰了。
　　仙君看她止住了血，又散了她衣裳上的血迹，叮嘱道：“陌儿，你从小就劫难不断，自然是命格太冲的缘故，以后你就在这天玑殿上静心研习，勤加修炼。即使不日后学会了御剑，也不可轻易下去其他殿中。师父会将毕生所习尽授于你，只待你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再随意走动。”
　　“师父，你也知道我命格不好？”她傻傻地问。
　　“为师自然知道。”暮云落说，“你如今已是我的徒儿，我本该为你考虑，护你周全。”
　　他语气极淡，好像这句话十分理所当然。苏柳陌只觉得胸腔中涌起汩汩热流，浸暖了四肢百骸。
　　银烙曾说过：“……你的师父自然会处处替你考虑，事事护你周全。你也须谨遵师父的教诲，时时勤奋修炼，不可懈怠……”当时她只觉得“师父“这个词如此陌生，如此遥不可及。第一次在太乙坪上见他，一身绝天断地的气度，只让她觉得更加高不可攀。想不到这心怀天下众生，百年来心中容不下多余一人的师父，如今却亲口说要护她周全，如何能不让人心潮澎湃，动容十分。
　　她眼圈儿不由自主地又是一片潮红，声音哽咽，屈膝跪了下去：“师父……师父，徒儿万分感激师父抬爱……今后徒儿一定悉心修炼……绝不会辜负了师父的一番心意。”
　　暮云落心中讶然，想来其他师父当然也是如此对待徒儿的，只是自己这徒儿倒是特别懂事乖巧。他抬手扶她起来：“世间众生各有命数，万丈红尘中流转，经祸福，历苦乐，遭顺逆，受荣辱，千般万般，都是天命所在。但这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人命中注定该被妖邪所侵，以至于绝轮回，失命数，违天道。他们本应在这人间渡过一生，不论善恶，有来世可以期盼，有来世可以弥补。你能感念为师的心意，很好，但是陌儿，你既然能来到这沧微元辰，能拜入为师门下，拾取你我之间的这一线师徒之缘，自然都是天意使然，命道遣之。普通人的感恩，不过是求神拜佛时奉上祭祀之物；修道人的感恩，更应该心系天下，顾念众生，时刻谨记天道运常为世间的支撑，以毕生之力去守护它，这样，才不至于辜负了天命大道之于你我的这一番安排，这一番心意。”
　　苏柳陌慎重地点了点头。
　　暮云落的垂眸看着她，出尘面容依旧是淡然冷清。她仰面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眸子里透出来的温柔和慈悲，像宇宙中亮起的第一道光，像亘古来扬起的第一道闪电，不可阻挡地劈入心底最深处，在滚滚惊雷中将她化成了他眸中水色里的一叶扁舟，随波荡漾，一去永不回头。
　　她渐渐有些懂得为何师父留在这天玑殿中，留在沧微元辰，留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
　　搁在盘子里的鱼冉冉腾起热气来。
　　她一低头，看了一眼盘中的醋鱼，眼中囤住的热泪突然间倾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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