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苏柳陌送走了师父，觉得腹中饥饿，又在床榻上盘腿吐纳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作罢。如今凭着体内师父十年修为，一日吐纳两个时辰就只需要午间吃上一餐，倒是也方便。
　　再认认真真练了几篇字，抬眼看窗外，已经是月上中天，薄云绕月，清光如洗。
　　也不知虹影去了哪里，想着明日还得早起，苏柳陌收拾了床铺就睡下了。
　　耳边不知怎的响起呼呼风声，她困意连连，实在不想睁开眼去看个究竟，想是窗户没有关的缘故。突然又听见有人在身旁轻咳了一声，竟似是师父。
　　眼帘猛地一下弹开来。
　　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横卧在韧山崖凸起的那块巨石上，风声嚣厉。身边置了条紫檀小几，小几上空无一物，只有师父靠在其上，左手支了脸颊，一双长目半阖着，似是睡着了。师父一向是正危襟坐，在哪里自有一股身正影直，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气度，此刻收了平日里凉如水的眼神，斜倚假寐的模样儿，倒甚是……甚是清媚。
　　苏柳陌赶紧转过眼，不敢多看上半分。
　　乍然耳边传来一声长笑，嗓音低沉却又媚惑入骨。
　　师父眼睛蓦然张开，宛如长剑出窍般寒气逼人，他抓起自己，一跃而起，直直地向那笑声处掠去。苏柳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灌入体内，浑身震颤不已，胸中升起豪情万丈，一腔热血几乎喷涌而出。她挣脱了师父的手，化作千道毁天灭地的剑光，冲上云霄，自九天之上而下，雷霆万钧地刺向——等等，为什么？！自己竟是师父手中的那把墨辞！
　　苏柳陌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又被敌手的容貌彻底震撼。除了师父之外，天底下也有这么美的人！他浮在桃林之上，一袭绯色锦袍，暗红的长发被铺天盖地的剑气激得曼舞翻飞，犹如在空中铺开了华丽无比的帷幔。眉似远山，唇若朱丹，一双长眼极尽缠骨妩媚，却又让人觉得寒气蚀骨，不敢细看。他抬头瞧向剑光，唇微翕，噙住一丝冷酷的笑意，一时俊美无匹，妖冶盖世。
　　苏柳陌只觉得浮躁不已，忍不住回头寻找师父。隔得有些远了，天地间只见一个纤尘不染的身影，白衣若雪，修身鹤立，顿觉心中充满暖意。
　　她义无反顾地向那桃花林上的敌手刺去。
　　只见那人袍袖一挥，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袭来。她竟然调转剑刃，闪电一般袭向师父！须弥间就窜至身前，苏柳陌拼了命想要后退，想要转身，想要侧让，却抵不住身后的那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直直地刺向师父的胸口。
　　她双眼一闭，只盼着师父能够避开。却听到耳边“噗呲”一声。。
　　她惊恐外分地睁开眼，却看见自己胸襟上鲜血淋漓，墨辞没入胸口，从后背刺出，只剩了剑柄在外。心头竟是大大一松。
　　有人折断剑刃，拥她入怀，御风来到天权殿中。
　　她不知为何知道只要催动天机镜就可以救自己一命，所以格外心安。
　　一枚一尺高的铜镜被供奉在殿中的高台之上，镜面晦涩无光，镜身简素古朴，只有那镜柄上嵌着一颗鸽蛋般大小的红色宝石，增了些光彩。
　　苏柳陌刚被抱进殿中，那铜镜竟缓缓涨至一人高，显出了景象。一人着紫衣华服，背身而立，不知站在何处的廊下，看着云海中雕梁画栋，宫阙万千。那个身影，竟是显得如此落寞和寂寥。
　　苏柳陌并不觉得胸口如何痛，只觉得乏力，她撑起一口气，喊了一声：“银烙……”
　　那人蓦然回首，竟是一张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
　　“银烙。”她又唤了一声。
　　那人并未回答，眼中的悲戚排山倒海，遮天蔽日，唇未启，声已哽咽，喉间终是挤出一句：“陌儿……”
　　她这才觉得胸口痛起来，痛到一口多余的气都吸不进去。
　　醒来是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抑。
　　住在这摇光殿上两月，不如为何频频梦到天权殿中的天机镜，唯有今日，竟突然了悟，莫非那天机镜和银烙有莫大联系？她翻来覆去地想着镜中的银烙，竟觉得要忍不住去天权殿中看看，也许可以去求求师父。
　　大约到了四更，虹影才回来，虽然蹑手蹑脚还是把苏柳陌吵醒了。
　　其实她梦醒后一直未能入睡，睁眼一看，只见虹影身上沾着草叶，额前一块青肿，不禁问道：“虹影，你和别人打架去了？”
　　虹影手中拿着一把木剑，正往床下塞，说道：“我师父说，明日向婉尊上开课授御剑之术，我不可落于人后，非要今晚就偷偷先指点一番。”
　　“周游哥哥只收了你一个徒弟，难免多上心些。”苏柳陌因为辈分太高，除了同届进门的直呼其名外，其余的师兄师姐通通都喊做哥哥姐姐，倒也省心。
　　“可把我摔惨了。”虹影又揉揉屁股。“这御剑之术，不是那么好学的，我算是领教了。你看这剑才二指来宽，谁能站得稳？何况才开始念起诀来，那剑偏偏还不听话，动摇西晃，上颠下簸，师父要是在剑上扶着，倒还好。只要他老人家一离了剑，我没哪次不摔下来的。”
　　她往床上一倒，又痛呼一声：“哎哟，也不知明日还能爬得起来不？要是我错过向婉尊上的课，师父非得把我皮扒了。”
　　苏柳陌倒好奇了：“只要一念口诀，那剑就能自己浮起来？你试过了？”
　　“哪有那么顺利？师父半月前就授了我口诀，教我催动之法，我今日还没办法唤起这剑来。师父无奈之下将他的仙力注了一丝到这把桃木剑上，说是明日即使我无法御剑，至少这剑肯定是可以唤起的。”
　　“周游哥哥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大约是怕……”虹影翻了个身，喃喃说道：“怕我丢脸吧。”
　　丢脸？丢脸？！丢脸！
　　苏柳陌翻身跳下地来，拖住虹影的手：“虹影，虹影，你快起来教我那口诀！”
　　虹影哪里理她，挥手赶苍蝇似的舞了舞，“别闹，我要睡了，累死了。”
　　“虹影，虹影！”她继续拖她。
　　虹影再没有应她，已然睡着了。
　　苏柳陌只得悻悻地躺回床上，前半夜被惊梦绕到无法入睡，后半夜又开始担心明日给师父丢脸，长吁短叹到辰时才闭眼眯了一会。
　　贺宸安担心她睡过头，特地过来叫她。今日第一次学习御剑术，虽然是向婉尊上教授，但是按例诸多师父都会到场，到时误了时辰，难免拂了师父的面子。
　　前面两月，新弟子们学习的是基础知识，修习的是灵运周转，练习的是吐纳之术，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有到了御剑术开始，开始演习真正的术法和剑术，才是危险的开始。所以师父们以示鼓励和支持，一般都回到训练场上亲自观看，也是为了保护这些新徒儿免于受伤。
　　训练场选在一块百十丈长宽的草坪上，这样即使摔下也不至于像摔在砖石上一般疼痛。一轮旭日刚跃出海面，五十多名新弟子就在坪上聚齐了。有些新师父比徒儿还来的早，立在剑上静静观望。只是两月前元辰派出了五百弟子清缴妖邪，大部分还没有回沧微，所以也不是所有刚入门弟子的师父都到场了。
　　向婉尊上今日一袭月白裙衫，立于讲坛上，显得格外眉目如画，清醒脱俗。她挥袖洒出点点荧光，凭空凝成几句心法要诀，然后再一字一字地讲解。语气温婉柔和，宛如耳边叮咛。
　　底下静默无声，大家都摒心静气细听。
　　苏柳陌看了几圈，连执掌风清游也抽空来了，失望地发现师父没有到。转念心里又有些庆幸，至少呆会要是出丑，师父也看不到吧。
　　心法要诀并不复杂，讲解也不过半个时辰，接下来就是各自练习。
　　众人排队从向婉手上接过试练的桃木剑，看二指来宽的剑身，都是一脸担忧。苏柳陌刚领了自己那一把，拱手谢过向婉尊上，正想这为何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如此复杂，突然听到场上一阵惊叹。
　　原来是贺宸安已经将剑祭起半尺高，正抬脚往上踏。众人都忘了念诀，只停下来看他是否能御剑。
　　贺宸安倒也稳稳当当，一下腾起半丈来高，虽然他努力张开双臂维持平衡，摇摇晃晃，身形不甚美观，但是已经相当厉害了。
　　众人眼中流出羡慕的神色。各自收回心神，对着自己笨重的木剑念念有词。
　　坪上响起一片嗡嗡声，有人对着木剑百般叨念，万般嗟叹，它犹自躺在草丛中纹丝不动；有人催起两三寸高，已经是兴奋不已，呼朋唤友来瞧；有人默默祭起半尺，爬上去又摔下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一摔再摔，乐此不疲。
　　苏柳陌看师父并未露面，寻了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对着木剑默默地念了一遍心诀。
　　纹丝不动。
　　苏柳陌知道，不管寻了多么偏僻的地方，都有很多眼睛正看着她。看这沧微元辰仙君唯一的徒儿是否可以催动木剑。绝对不能给师父丢脸！
　　她脑子里默想这之前在师父给的书上看到的小人，想着那些线条的走势，竟是盘腿静坐在草坪之上，一心一意吐纳起来。只觉得那股熟悉的热流渐渐汇聚，轮番游走，最后停驻在丹田之中，就在似散未散之前，她蓦然张开双眼，心中默一遍心诀，口中只低喝了一声，“起。”
　　只见那剑竟是隐隐有了含了剑气，周身透着依稀微光，稳稳升起一尺高。
　　向婉和风清游本就一直瞧向此处，此时对视一眼，眼中全是惊叹。这小女娃并不是靠的元辰基础口诀，而是直接导引灵运，转化仙力，生生催动了剑气，才祭起木剑。
　　这剑不止可以御行，还可以伤人。
　　两人正在感叹，看那剑锋一转，径直向里苏柳陌最近的一个弟子射去。
　　“不好。”两人心中惧是一惊，齐齐出手。本只施了半分，一时电光火石间哪想到两人都发力，等反应过来，已经是收不及了。两人齐心合力不仅将木剑击得全部没入土中，连苏柳陌也被剑气反噬，弹开六七丈，喷出一口鲜血，翻身跌落山崖。
　　那贺宸安正立在剑上抬眉找苏柳陌，倏然看到这一幕。一急之下催动剑诀，竟是跟着滑入苏柳陌落下的悬崖去了。
　　坪上众人皆是惊呼。
　　且看贺宸安只身缓缓升起，稳稳落在崖上。一人怀抱苏柳陌，如踏雪翩然而来，扬起一股寒气。看她小小一个人儿，几乎是整个埋进了怀里，只漏出头上两个可爱的发髻。
　　坪上众人纷纷拜倒，齐呼一声：“仙君。”
　　暮云落面上水净无波，眸色却漏出一丝郁结，也不知为何这徒儿次次都被元辰所伤。他淡淡地看向向婉和风清游，两人心中不禁微微一颤。
　　苏柳陌嘴角尚留着一丝血渍，断断续续说道：“师父，是……是徒儿差点伤了……别人。”
　　暮云落也不搭话，对着向婉微微颔首，让她继续。一转身，抱着苏柳陌回天玑峰去了。
　　“这……”风清游叹气，“失误，失误。”
　　向婉说：“我们三个都伤了这小女娃一次，倒像是元辰欠她的了。”话虽然说得不满，语气却是淡然。
　　“想不到仙君……也是护短得很。”风清游说道，尚在回味仙君那临别一眼。
　　“自然，第一个徒儿还不得像宝贝一样护着。”向婉说。那晶莹剔透的一双手，大约除了苏柳陌，还从没有围拢过别的人。
　　“不过这孩子倒是天资奇佳，不过两月就催动了剑气，虽然是利用了仙君之前渡过去的修为，但已经很不简单。”
　　“你怎知仙君私下有没有教习？”向婉目光放远，看着天玑峰久久没有收回，又说道：“你新收的弟子贺宸安倒也不错。”
　　风清游甚为赞同，点点头说道：“想我当年第一天演习御剑术也只是催动了剑身，像他这般随心而动，也是做不了的。”
　　“好好教习，必成大器。只是……”向婉依然未转回目光，“他有太多的心思放在苏柳陌身上……”
　　风清游倒摇摇头：“嗳，儿女情长，在所难免。如果两人长大后能结成良缘，也是美事一桩。”
　　向婉眼中水色粼粼：“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空误了时光。”
　　风清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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