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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陆子意梦到前世的这一晚，殷衍也想起了很多过去。那年他年方九岁，跟着殷任饥一餐饱一餐，因为害怕陆成泰的追杀而躲躲藏藏。然后一天清晨，他在破庙外习武，被他的师父，也就是现任阴山教主看中，收为弟子。
任叔很高兴，殷衍也曾经有过期待。他巴望这位师父能像父母一样善待他，会手把手教他武艺，会与他谈心，会为他开解心中的迷茫。可他失望了。教主将他带回阴山教，便将他扔去了修罗坊。坊中有几百名和他一般年岁的少男少女。他被告知要在坊中待满至少一年，才有资格参加一年一度的考核。而每年能有幸到教主跟前学习的，也仅有十人而已。
这是个封闭的小世界，自有一套规则。有人恃强凌弱，有人拉帮结派，有人自怨自艾，但只要不离开修罗坊，便没人管他们死活。殷衍有些不适应，所幸来之前，殷任对他有过教导，让他专心学武。是以，殷衍闷头继续修习武功，日子倒也平静。
然而以他的武学天分，殷衍很快便在每月的小试中崭露头角。开始有人主动结交他。殷衍不知道自己的取向是不是天生，可那时的他便格外偏爱其中一名漂亮少年。少年很善谈，也很热情，不过几日，便与殷衍亲密如兄弟。他的武功不错，招式庞杂而精妙，却依旧赢不了殷衍。事实上，两人第一次交手时，少年便被殷衍的内力惊着了，不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竟会有如此深厚的底蕴。
他问殷衍修习的是何种内功心法。殷衍修习的自然是殷家心法，却因顾忌陆成泰不敢暴露姓氏，遂只含混回答说是“家传秘法”。这个回答让少年微怔，而后一笑，不再追问。
殷衍松一口气，暗自高兴他的藏私没有影响到两人的友谊。可半个月后，某日他小憩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座简易的地牢里……手脚筋都被挑断。少年漂亮的脸上依旧带笑，脚尖挑起他的下巴：“醒来啦？你是第八个住进来的人呢……阿衍。”
那前七个人呢？殷衍扭头四望，只见到几堆白骨，和一摊已经腐臭的尸体。少年耸耸肩：“不好意思啊，不能运出去，否则被人注意，往后就不好再下手啦！”他笑盈盈道：“好了，我们来聊聊你的内功心法。”
殷衍什么也没说，少年便时不时便来折磨他。数月的时间，殷衍都像烂泥一般瘫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与刑罚相伴。少年很意外殷衍竟然坚持了这许久，却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得到答案。这么某日，他拿干硬的馒头逗弄殷衍时，殷衍竟出手如电掐住了他的脖颈！
少年震惊无比：“你……不可能！我明明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殷衍一声不吭，抓住他的手腕用力！生生将他的右手折断！少年凄惨哀嚎，挣扎不断，殷衍好似听不见，又将他四肢全数折断，这才呼出口气，将那个滚落在地的硬馒头捡起，一口口吃了起来。
少年痛晕了过去，但很快又痛醒了过来。他面色煞白啜泣，绝望看着殷衍。殷衍吃完了馒头，朝他道：“我和你聊聊殷家心法。”
殷家祖上其实不是武林中人，而是名医世家。直到殷衍爷爷一辈，殷家出了个天才，将医学和武学融合，创造了现下的殷家心法，殷家这才在武林崛起。与其说殷家心法是武功心法，还不如说它是强身去病的秘诀。就如五禽戏可以强身健体一样，殷家心法可以滋养筋脉，对内力修习有很大帮助。这就是为何殷衍年纪轻轻却内力雄厚的缘故，也是陆成泰不惜屠杀殷家满门的原因。
殷衍被挑断手脚筋脉后，起初并不知道他还能恢复武功，毕竟筋脉是武学根本，受创后又无法复原。他只是心中不甘，这才撑着一口气，一直熬了下来。他的身体素质向来很好，因此伤口痊愈得很快，被关押的日子无事，他便试着运转心法，意外发现受损的筋脉有康复之势。殷衍自是惊喜，却百般隐忍了下来，待到武功彻底恢复后，这才发难。
殷衍最后没有杀少年。他只是将手脚尽断的少年留在了地牢，自己离开。他在少年的房中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开始整理少年的东西。他要住在这里。
几个月过去，修罗坊似乎没变，可又似乎什么都变了。没人关心殷衍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或者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消失又出现。殷衍再没交过朋友，渐渐习惯了一人独处的日子。也遇到过明枪暗箭的陷害，渐渐学会了戒备谋算。然后再过半年，他成功通过考核，成为了教主的亲传弟子。
离开修罗坊前一夜，殷衍终于打开了地牢的门。少年的尸体已经腐烂得见了骨头，殷衍在他身旁坐下，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恨他。
这个人还稚嫩呢，殷衍想。外面还有更多恶意等着他。
***
三更天。殷衍动作缓慢在石床上翻了个身。他身上起了皮疹，痒得抓心挠肺。这是吃了河虾过敏所致，殷衍不敢抓，只能想想其他东西分神。
距离他被关在这石屋已经六天。期间，简正清来过一次，将陆成泰的尸体运走了，还给他带来了一盘河虾。两天前，一个聋哑老婆婆来给他收拾了石屋，送来了食物和必需品。而将他关在此处的陆子意，却始终没有出现。
殷衍的肩胛骨被刺穿了，即便有殷家心法辅助，康复过程也很缓慢。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他才能恢复功力。这段时间，如果陆子意愿意，随时可以来这里杀了他。
殷衍并不记恨陆子意。实际上，若是角色对换，殷衍自认他的报复会比陆子意更疯狂。但他不想死。他还没有完成父母和殷任的遗愿，没有将殷家堡发扬光大，更重要的是，对于陆子意，他还有太多没实现的痴心妄想。为了多一线生机，他一直在思考陆子意为何要将他关在这。陆子意似乎知道很多事：他知道他是阴山教护法，知道他会选择那夜突袭，知道他准备了这个石洞，知道他不能吃虾……甚至知道他喜欢他。这么看来，这个人很可能早就清楚他的欺瞒，既如此，又为何会放任他的谋划？
或许陆子意想得到陆家庄，这才借刀杀人。一个念头在殷衍脑中闪过，却很快被他否定。没来由的，殷衍就是相信，陆子意和修罗坊那个少年是不一样的。陆子意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牵连无辜。陆子意便该是高洁的，温暖、乐观、坚定、不屈……强大。
是的，强大。殷衍依旧记得两年前他与陆子意的初遇。他假意负伤狼狈逃窜，刀光交织下，陆子意如风一般飞旋而至，轻松为他挡住格杀。绝美少年拽起他，纵身跃去了摇曳的树梢上，嘻嘻笑道：“啧啧，十个打一个，阴山的人啥时也能讲讲风度啊！”
那不是他见过最精妙的招数，却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绝杀。以至于半年后，陆子意武功被废，殷衍却始终觉得，他依旧强大。
这个人给殷衍带来了这个世界迟来的善意。殷衍受伤时，他悉心照料他，殷衍康复后，他毫无藏私和他切磋武功，海阔天空与他聊各种话题，教他不懂的常识，询问他心中的秘密，还会耍奇奇怪怪的小花招捉弄他。
事后殷衍曾想，彼时的陆子意刚到陆家庄半年，被陆成泰刻意孤立，正好缺个可以信任且年纪相仿的伴。他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缺。或许对陆子意来说，那个时候并不是非他不可。可对殷衍来说，陆子意却是不可取代的。他肆无忌惮地亲近，悄无声息地融入，渐渐扎根于殷衍心底，变成了那朵生于泥潭之中，沐浴在阳光与微风之下的花。
思绪到这里跑偏，殷衍不可克制想起了那夜的吻。他杀人后情绪向来暴躁，任叔的死又让他更粗暴。可那是他第一次吻陆子意，他真不该给他留下那样不好的印象……
却听见了洞门发出声响。殷衍偏头看去，竟是见到陆子意拎着灯笼立在洞门旁。
春梦对象是殷衍，这件事让陆子意心情很糟糕，是以他不顾现下是夜半，愣是来了后山。他提着灯笼上前，将石床上的殷衍看了个仔细，心中松一口气：还好还好，梦遗之事应当只是巧合，他对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半点欲望。
这么一想，陆子意便有了心情做些其他。他倾身，指尖挑起殷衍的衣裳，满意看到他身上的红疹还没消退，笑眯眯帮他挠了一挠：“痒不？”
殷衍身体微僵，眸色深了几分：“……痒。”
陆子意更满意了。他行到石桌边，将灯笼放下，翘脚道：“好啦，你有什么要问的，问吧。”
胸口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指尖的触感，殷衍不动声色拢起上衣：“你将我关在这里，所图为何？”
陆子意夸张叹了口气：“阿衍，你这么说，我可是要伤心了。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他痛心疾首道：“我废了你武功将你关在这，自然是因为我爱你啊！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你拴在身边一辈子！”
他说完这番话，好整以暇欣赏殷衍表情。殷衍却愣住了。这个对寻常人来说不可理喻的逻辑，却是殷衍感同身受，轻易就能接受的解释。只是殷衍并不相信。他微垂头，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不必骗我。”
陆子意没得到想要的回应，继续深情款款道：“阿衍，你愿意住在这里陪我一辈子吗？”
殷衍沉默片刻，又抬了头。少年唤“阿衍”时，听着的确有几分真情的模样。那句“我爱你”在脑中循环往复不肯消失，殷衍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心不可控制重重跳了一下：子意……难道真的喜欢他？
殷衍在陆子意身旁三年，日夜肖想他的身体，却从不敢奢求他的爱意。现下起了这想法，那被刻意压制的贪念便如遇春雨，强势突破禁锢，转瞬破土出芽！殷衍一寸一寸拆分陆子意的神情，目光不离陆子意的脸，开口异常缓慢：“你不必拴我。我本就想陪你一辈子。你便是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
殷衍觉得这番话进退皆可，顺势可攻倾吐爱意，逆境能守聊表忠心。却不料陆子意完全不理会，只是呵呵一笑：“可我不止想拴你——”
少年从衣袖中扯出了一条软鞭，凌空一鞭甩下。殷衍借着灯笼的光，依稀看清那鞭子上有许多小刺。陆子意敛了笑，手指在鞭子上抚过：“更想打你啊。”
话音落下，陆子意狠狠一鞭挥下！他没有内力，鞭法却甚佳，且这鞭子带倒刺，本来就是陆家庄私牢刑罚之用，因此一鞭下去，殷衍背上立时皮开肉绽。仿佛洪水开闸，陆子意的平和神色也再维持不住。他憎恶看着殷衍，一鞭一鞭毫不留情抽打在他身上。
殷衍在魔教十余年，受过的大伤小罚不计其数，本不该太将这顿鞭打当一回事。可对上陆子意的眼，殷衍却莫名心口阵痛，好似陆子意那目光也化作了带刺的鞭子，扎扎实实甩在他心上。
小小鞭伤忽然变得让人无法忍耐起来。殷衍垂头，一声不吭受了下来。陆子意抽了几十鞭，这才停手。石桌上摆着茶壶茶杯，陆子意抓起茶壶灌了几口水，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他一抹嘴，转头朝殷衍道：“喜欢我打你么？”
殷衍沉默不答。陆子意便两步上前，指尖抠入他外翻的血肉：“问你话呢！喜欢么？！”
殷衍缓缓抬头看他，眸色幽深：“你喜欢就好。”
“笑话！”陆子意一把拽住他头发，强迫他仰头看向自己：“我不喜欢！”他几乎是在殷衍耳边吼了出来：“我真不想打你，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若是不抽你鞭子，我怕我会更弄伤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可不见到血我没法冷静！不要因此讨厌我，你要相信我深爱你！”
吼完这番话，陆子意松手。“深爱你”三个余音绕梁，仿佛在嘲笑殷衍不久前破土发芽的心情。殷衍声音低沉：“子意，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陆子意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你在说什么呢！”他甩动皮鞭，未干的血肉四溅。暗红的血肉溅在殷衍脸上，殷衍眸色愈发暗沉不见底。而陆子意终是玩累了一般止了笑，将手中皮鞭扔去地上:“我哪里恨你了，”他慢条斯理呼出口气：“我只是有一点，一点点变态，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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