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风华传

　　居延北地，时冷时热，寒冬冰地，盛夏酷暑。时多风沙，居延人多轻纱罩面。此地楼兰、西域、大月氏交汇，与汉人同等。往来贸易不绝，常有通婚。是时称居延“汇炉”。

　　前桌西域商人低声用西域话交谈，细细杂杂听去，倒像是念着梵文经书一般。倒是不远处有一穿汉人衣袍的男子，约摸不过四十来岁，五官极小，一张脸上，鼻子却是最突出的。一双这小眼睛不住地盯着一桌打量。

　　那桌坐了一对青年男女，女子身着湖蓝楼兰衣裙，原本轻纱覆面，此刻也取下来低头吃着饭。不经意的一抬头，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庞来。眸若星子，唇如涂朱，清清丽丽，缓妙绝伦。

　　男子一身汉人滚边儿锦袍，虎背熊腰，身材魁梧。面容冷峻，鼻梁似鲜卑人一般高挺。

　　你道二人是谁？原是赫连璟之与徐玄二人。话说那日晚间赫连璟之跑了出去，却不敢走远。他只坐在门外，与徐玄相隔一门。心乱如麻。心中隐隐有什么破土而出，却闪纵即逝遍寻不回。

　　两人隔门而坐整整一夜，第二日起，徐玄推开房门，只对他露了个笑脸出来。当做未曾发生过一般。徐玄早已心灰意冷，但二人言辞间，又不免尴尬。

　　却说此间小眼男子不住地将目光往徐玄身上瞟，赫连璟之早已发觉。他看向男子，目光恰好与男子视线相对。男子眼神猥琐，目露淫邪。赫连璟之大怒，往徐玄身前挡了挡。

　　徐玄疑惑，此刻那男子走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噗嗤。”徐玄原本见他长相丑陋，这下听他吟诗却也禁不止笑出声来。

　　赫连璟之与男子皆侧目看向她。徐玄捂住嘴，露出一双笑得月牙儿般的眼儿来：“这位大叔可是赞我貌美？不过嘛，这北方有佳人可是汉武帝赞宠妃李夫人的。小女万万当不起。要说‘南国佳人’还贴切些。”话一出，吴语软软，透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男子本就不像个学识渊博的读书之人，此刻学着文人掉书袋，可不有趣地紧吗？

　　赫连璟之微微弯了弯嘴角，伸手将徐玄挡在身后。徐玄却见不得他这般做派，偏要和他对着干。心道：你既对我无意，何苦这般惺惺作态。

　　一闪身便走至赫连璟之身前。那男子虽叫徐玄打趣地窘迫，却丝毫不改好色之心。

　　他洋洋道：“小姑娘不如跟了我上山去做我的第十房小妾，保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总比跟着这大个子强些。”

　　赫连璟之拍桌斥道：“胡说八道！”此句用了十成的丹田之气，四周树木都震得抖了抖。当下俊容便染上了怒色，面色骇人。

　　那男子叫气功震得倒退数步，一时不敢上前。他青白着一张脸，偏要强装镇定。一手颤抖地指着赫连璟之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乃秃鹫山烈焰派掌门单英，你胆敢······胆敢！”

　　赫连璟之轻蔑一笑，单手便将单英举起，在众人的惊骇下“随手”将单英扔在那群随从身上。口出狂言：“烈焰派，不过如此！”

　　单英叫赫连璟之扔的七荤八素，好容易在随从的帮扶下站起来，指着赫连璟之道：“好小子，有种就上秃鹫山来寻我！”

　　赫连璟之凤眸一眯，正要上前。却听徐玄在后道：“不过是言语上的玩笑，又何苦这般难为？”赫连璟之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单英见赫连璟之迟疑，当下便带着随从一溜烟儿跑了个干净。赫连璟之见徐玄帮单英说话，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起。当下一甩手便走。

　　徐玄无措，几步追上赫连璟之。

　　“你这是做什么？”她扬声道。

　　赫连璟之停住，不语。徐玄试探地问道：“你可是恼了？”

　　赫连璟之沉吟良久，开口道：“我为何恼？”

　　徐玄噎住，低头也不语。二人沉默良久，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去，徐玄低着头看着赫连璟之玄色的袍角，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烈焰派有什么大不了的，门下的弟子竟然这样嚣张！”

　　“嘘！”那人拉住说话人，压低了声音道：“一看兄弟你就是外地来的，你可不知道这烈焰帮的厉害！”说着，两个人切低语起来。

　　徐玄听闻二人語中带着烈焰帮，她心中思索良久，站起来往那二人的方向走去。

　　却说那二人正说得上劲，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转头，正是一位，妙龄蓝衣少女。她盈盈一笑，露出浅浅的两个梨涡来：“敢问大哥，您可知秃鹫山要如何去啊？”

　　那人见她娇娇悄悄，盈盈带笑，没来由地脸一红。另一人忍不住多嘴道：“女郎柔弱，往那秃鹫山去作甚？”

　　徐玄心下一转，道：“实不相瞒，小女随夫来此游历，途径此处，恰好想起有一旧识在此地秃鹫山。这不，我夫妇二人想去寻他。”

　　那人一听，心中一黯。原道这少女已经是少妇了。再回头望了一眼桌上坐的男子，发髻高耸，面容冷峻。与这少女，倒也相配。那人冷冷地瞥过来一眼，竟叫他没来由地后背一寒。还未来得及发声，另一人早已对那姑娘闲扯起秃鹫山来了。

　　谈话间，赫连璟之走过来：“走吧。”

　　徐玄对二人笑笑，跟上赫连璟之的步子去了。

　　二人骑着马行至秃鹫山下，徐玄忽然了然了物华卷缺失的那一部分了。她手上的物华卷中少得，不正是秃鹫山吗？赫连璟之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露出了一整天来第一个带着笑意的表情。

　　徐玄道：“我瞧着这秃鹫山当真有古怪，不如咱们上去一探究竟。”

　　赫连璟之欣然，他想了想，道：“我上山去探，你就在此处等我。”

　　“为何？”徐玄失声问道。

　　赫连璟之皱眉：“这山古怪，里头有许多危险的东西也未可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徐玄不悦：“这怎么能是冒险呢？我心甘情愿的与你同去，出了事我自己担着便是，与你何干？”

　　赫连璟之道：“我怎能叫你出事？”

　　徐玄眯着眼抢白道：“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又何苦为我劳心劳力。横竖由着我去了，你到还少个累赘！”

　　“我·······”赫连璟之哑然。

　　徐玄率先走在前面，赫连璟之跟在徐玄身后，二人又是无语。徐玄心道：“你既对我无意，又来管我的死活作甚。”这样想着，心中愈发恼恨赫连璟之起来。

　　赫连璟之此时心中复杂，只能尽力看护着徐玄，护她周全。

　　二人越往山上走，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虽是七月的天，可居延本就在雪山脚下，夜间更是寒冷无比。徐玄穿着狐裘，还是有些瑟缩。

　　赫连璟之瞧着徐玄哆嗦却还倔强的模样，轻叹一声：“冷么？”

　　徐玄道：“不冷。”

　　赫连璟之心中失笑，真是个倔丫头。手上倒是一点儿也未迟疑，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替徐玄裹紧。

　　“你这是做什么？”徐玄挣扎：“都说了我不冷。”

　　“走了这半日，是我走热了。”赫连璟之手上使劲，按住了徐玄的肩膀，替徐玄系好披风带子。

　　徐玄正待说话，却听见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显然赫连璟之也听见了，他带着徐玄藏匿到了树丛后。

　　当下二人听得前方有一男声道：“二老爷可回来了？”

　　另一人答道：“二老爷午间已归。”

　　却听首先开口那人轻哼出声：“没用的东西，贯会扮作我的样子偷鸡摸狗。今日这般早归，许是在何处惹下事情来也未可知。如今我尚在人世一天，还能护这畜生一日。他日若是我死了，留下那寻仇之人攻上山来，可不知如何是好呢！”

　　另一人一直低垂着头不敢搭腔，许是随从听着主人家抱怨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主人又交代了什么，那人去了。徐玄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不由得动了动恰好软底儿绣鞋叫树枝刮破了滑到了脚。
　　主人家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赫连璟之与徐玄大惊。那人赫然是白日见过的单英！

　　赫连璟之堂堂大将军几时做过这样鬼鬼祟祟的事，再加上白日积了一肚子怒气无处可发，当下看见单英不由得怒从心起。当下便站起身来。

　　徐玄拉他不住，也站起身来走向前去。

　　“你们是何人？无故闯我秃鹫山，可知我秃鹫山的规矩？”单英双眼一眯。

　　徐玄心中疑惑，怎的这单英与白日见过的有些不同。仿佛好似不认识他二人一般。

　　赫连璟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不着痕迹地将徐玄往身后护。

　　徐玄欲试探一番，娇笑道：“单帮主可是忘了，白天您还邀我二人来这秃鹫山寻你，叫我做你第十房小老婆呢。”

　　单英大怒，斥道：“小丫头胡说八道，本座尚未娶妻，哪里来的小老婆！两个小毛贼好大的胆子夜闯我秃鹫山不说，竟敢侮辱本座！”当下便提掌向徐玄攻来。

　　徐玄下意识地运气接住他那一掌，却不料单英内力强劲，非个二十三十年的修为哪里是他的对手？当下便叫这掌风震得倒退几步。

　　赫连璟之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将她放在地上。

　　徐玄低声道：“他不是白日的单英，你小心。”

　　赫连璟之点点头，运气向他攻去。但见单英一招秃鹰提筋手躲避赫连璟之不成，下意识往后仰去。赫连璟之正要抓他脉门，说时迟那时快单英竟然不过一瞬的功夫直立起身，向赫连璟之心门攻去。赫连璟之闪避不及，下意识地念头心道不好，只怕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唔······”

　　二人都惊住，原是一旁的徐玄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挡在赫连璟之身前。

　　“若薇！”

　　徐玄稍一运气，只觉得一口真气逆血而来。心中一惊，一口血吐了出来，当下人事不省。

　　却说徐玄昏昏迷迷之中，朦胧间丹田一股真气流窜，倒叫她的身上有些力气。脑中平南王与王妃、兄长峻卿、皇帝皇后、君炎、伽罗、以至于伍曜通的身影纷纷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恍然间白光尽头竟然是赫连璟之高大的背影。她伸出手去，费力地想要抓住，白光却消失了。

　　她下意识地呼唤：“璟郎！”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在何处，这些人又去了何处。

　　耳边一个沉稳的声音轻轻地道：“我在。”

　　徐玄不由得心中一安，悠悠转醒。恰好对上一双焦急的黑眸，那人一手作掌抵住她的后背，运气将内力输入她体内。这就不难解释自己体内那股暖流真气了。

　　她沙哑着声音问他：“我这是在哪儿？”

　　赫连璟之道：“咱们如今在秃鹫山的后山上一座山洞内，料想单英那一帮人一时半会儿不会追上来。”

　　徐玄这才回忆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她扯着赫连璟之的袖口问道：“你如何？可有受伤？”

　　赫连璟之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岿然而蚀，她因他伤成这个样子，却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我无事。”想了想，又开口：“当时情况危急，你为何挡在我身前？”

　　徐玄一怔，半晌没有开口。赫连璟之一手抵在她后背心，一手圈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二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暧昧。徐玄转过头去，并没有看到赫连璟之渐渐暗下来的表情。

　　许久，只听徐玄徐徐道：“许是因为，因为我倾慕于你吧。虽说你对我并无此意，可我见你身处险境，哪里还能控制得住自己。只一心想着，想着，你不要受伤才好。单英以烈焰掌闻名，掌法急速狠辣，若是那一掌打到你身上，你叫我如何是好！”

　　赫连璟之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脑海中一幅一幅变幻着与她相识、相交。心中那个碧绿罗裙的身影，却始终挥散不去。

　　“我也倾慕于你呀。”良久，徐玄只听得耳边的这一声叹息。

　　徐玄只觉得心中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一阵狂喜几乎吞没了她。之前的伤怀，难过，全部被这一句倾慕打散。她此刻只想着，两个人都倾慕于对方，这大概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了吧。

　　她盯着赫连璟之握着她的手出了神。他是武将，双手却意外的白皙，虎口处略有剥茧，刺得她有些痒。那触觉仿佛印到了她心上，让她心口略疼，却不想离开。

　　“骗人。”徐玄心中早已压抑不住喜悦，偏要一贯倔强嘴硬地叫他说出真心话来：“你定是看我为你受伤觉得愧疚，想哄我高兴罢了。”

　　赫连璟之却有些急了：“我何时诓过你？”
　　徐玄不依不饶：“那你说说，为何倾慕于我？”

　　赫连璟之思忖了片刻，脑海中闪过许多与徐玄相处的画面。唇边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我也不知呢。你娇气，爱哭，偶尔还爱使小性子捉弄人。自小父亲便教导我清心寡欲，不可在儿女之情上多作纠缠。只是，你是那样好的女子。那日我夺门而出，今日便见你对我神色淡淡，只当，因我一念之差，我就要失去你了。心中还想着，我若是不寻回这个不好也好的女子，那我可要悔恨终生了。”

　　徐玄心中喜悦，脸上也是挂不住的羞怯：“我原来这么好，我倒是从来不知的。”

　　赫连璟之见徐玄苍白着一张脸儿，眼中浮现出的柔情蜜意心中一动，将她揽紧了些。

　　二人正是柔情蜜意，这边一个人影却窜了出来。赫连璟之怒斥一声，那人站在原地，竟是单英！
　　徐玄吃了单英一掌，心中有些惧怕。那单英却一反常态跪地求饶：“小爷姑奶奶饶命。我真不知你们竟然当真来秃鹫山寻我。饶命啊！”

　　赫连璟之与徐玄对视一眼，心中都觉不对。徐玄眯着眼睛问道：“你不是单英？”

　　“单英”坦白道：“哎呦，单英那是我兄长。我乃单冲。我虽不是单英，不过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兄长也不会饶过你们。”

　　徐玄当下了然，许是这单冲平日里装作单英招摇撞骗惯了，这才叫大家都以为他是单英。
　　山洞外间一片嘈杂，显然是单英带着门下弟子追了过来。单冲却怡然自得：“此处是本门禁地，我兄长就是有几个胆子也不敢乱闯。”

　　“璟郎，这地方诡异得很，咱们得找找有没有其他出口。”徐玄对赫连璟之道。
　　赫连璟之点点头，徒手抓住单冲。单冲大惊却挣脱不得。徐玄道：“单前辈，还要烦劳您带路了。”

　　单冲道：“我真不知这里还有什么出口！”一边与赫连璟之拉扯着，怀中的珠宝却一件一件掉了出来。

　　徐玄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烈焰帮帮主的弟弟竟然是小偷啊。”

　　单冲被戳破，却丝毫没有羞耻感，仍腆着脸笑道：“世人皆爱财，我自然不例外。”

　　赫连璟之不经意地扫过地上散着的一地珠宝，忽然叫一本书籍吸引了。他拾起书籍，封面上写着“物华经书”。

　　他唤道：“若薇，你瞧。”

　　徐玄拿过去翻了翻：“这是物华经啊璟郎，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这本书怎么会在这儿。”

　　徐玄看向单冲，单冲道：“不过是一本破书，两个小辈没见过世面。前头墓穴里珍宝无数，这书不过是垫烛台的罢了。”

　　三人走至墓穴处，墓穴中点着的长生灯烛火一动不动。徐玄道：“看来这墓中人是推崇诸葛孔明了。”

　　赫连璟之不解地看向她，徐玄笑道：“你瞧这棺木四周都是长生灯，可不正是诸葛孔明临终前的一番作派么。”

　　单冲冷哼一声：“你这小女娃娃还有些见识。棺中之人正是我派祖先周邕。”

　　徐玄早知这墓穴的主人会和周邕有些许瓜葛，却不曾料想是周邕本人。

　　她跪在前方蒲团上朗声道：“徐泾后人徐玄拜见邕王前辈。”

　　赫连璟之一惊，原来平南王一脉正是大将军徐泾的后人。难怪对天丽之事了若指掌。

　　徐玄道：“这物华经原本就是邕王抢夺来的，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她朝下拜了拜，磕了三个响头。

　　徐玄转身对赫连璟之道：“周邕一生英雄，想不到竟然葬在此处。当真是英雄气短了。可见，人死了不过是一抔黄土掩去功过罢了。”

　　赫连璟之深有所感：“却如你所说，人死不过油尽灯枯，所带走的不过是这四方黄土，还有爱恨罢了。只是不知我百年之后·····”

　　“不许胡说！”徐玄掩住他的唇，心中蓦然被何物抓住了一般难过。
　　赫连璟之若有所感，覆上徐玄放于他唇上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拢了拢，将她的手包裹在手里。

　　“咳！”单冲轻咳：“两个小娃娃要打情骂俏回家里去，眼下还是找到出口为上。”

　　徐玄观察了一下这周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长生灯便是依据周易太极八卦衍生而成。”她走至棺木正中的一排长生灯，试探的想外扭了扭。果然棺木之后一道石门打开。单冲率先跑了出去，外间正是到了秃鹫山的后山上。站在崖顶向下望去，此处的地形地势，与物华卷中缺失的那一块同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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