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高蔺不在家的下午，整个世界都是无聊的。

　　聒噪的蝉鸣、俗套的电视台词、林美珍和高彦唯的说话声；新的痛苦、新的郁热、新的渴盼，在这栋别墅里，狠狠地蔓延开来——

　　林美珍送高彦唯到门口，说：“早点回来。”
　　高彦唯一离开，卧室里的音乐就停了。林夕晚坐立不安，只好埋头看书写作业。

　　林美珍在外敲门，林夕晚放下手里的笔去开门。她以为林美珍会进来，关上门，然后以残酷温柔的模样教训她。
　　教训她不该为高蔺说话。

　　她不安着。

　　林美珍只是站在门口，盯着林夕晚的脸，莫名其妙地笑了，伸手撩拨了下林夕晚的头发，说：“你很喜欢高蔺。”
　　不是问句，是陈述语气。甚至是肯定。

　　“没有。”她用力否认。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没有就很好，别忘了，高蔺是你爸的儿子，你是你爸的女儿，这关系不可以乱，你明白了吗？”

　　“妈……？”林夕晚没搞懂林美珍的话，她和高蔺能有不可以乱的关系？

　　这会儿，林美珍总算进屋，关上门，一只涂着靓丽指甲油的手扣住林夕晚后脑勺，像诉说秘密般靠近她，“小晚，你只有妈妈，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林夕晚整个脑袋都跟着发晕，胃里的彩虹在翻腾着。
　　她眼里无光，怔怔地，“嗯，我只有妈妈。”

　　“妈妈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对吗？”
　　“嗯，我相信妈妈。”

　　“高彦唯认为你是他女儿，你就要乖乖地当他女儿，妈妈说什么，你都要相信，妈妈做什么，永远都是为你好。”
　　林美珍摸了摸林夕晚的脸，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相信妈妈，好吗？”

　　“嗯，我相信妈妈。”

　　晚夏明丽的霞光，含着糜烂的火红，浓郁发腥的气味如火红色的热浪，将她团团包围住。

　　等林美珍下楼，林夕晚算着时间，找了个买资料书的借口跑出别墅。

　　别墅外还是别墅，再外是蜿蜒的公路，到处都是被晒得炙热的建筑，热浪越来越凶，她找到有垃圾桶的角落，俯身剧烈呕吐。

　　林夕晚觉得自己没救了。从那一年诡异的梅雨季之后，她被撕裂的世界，堵不住口子，总是会有各种气味涌进来，包围着她。
　　她好饿，哪里都好饿，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都好饿，肚子饿，心里饿，连皮肤都如此饿。

　　“你怎么了？”

　　一道颀长的影子覆在她身上，清冽的薄荷气味混着运动之后的气味，却仍旧是好闻的，只是对她而言是这样子的。他的气味涌进她的嗅觉里，似是梅雨季仅有的干燥的气味，赶走了她不喜欢的。
　　林夕晚蹲在绿化带草坪上，听到他声音，慢慢抬头。额头的刘海被痛苦的汗水濡湿，脸颊烫红，唇色粉白。
　　她突然哭起来，边哭边用纸巾擦着嘴。

　　高蔺僵了僵，脸色蓦然一沉，单手扶着自行车，作势要走，某人哭得更凶，边哭边叫哥哥。他握紧车头把手，片刻后，他摘下米白色的运动帽，反手用力戴到她头上。
　　哭声戛然而止。
　　林夕晚抬着头，视线努力越过帽檐，望着高蔺，以为还会有什么后续，不想他只是丢下帽子就要走。她腾地站起来，一瞬头晕眼黑，失声叫喊：“哥哥！”

　　烂橘色的晚霞，将世间万物都映得变了色。
　　林夕晚的眼睛装满了晚霞，还有调头走过来的 “哥哥”，她跳下绿化带一层阶梯，哭过的眼睛，现在正笑盈盈地望着高蔺，自私地想要把他整个人、连带他的气味都装进她的饥饿的感官里。

　　相较于林美珍，他更搞不懂林夕晚。林美珍不过是贪图一些物质利益，林夕晚能贪什么？奇奇怪怪的母女关系，母亲让女儿在水市场店铺里宰杀着鱼，沾了一手的鱼血。
　　那一日在小树林有意撞上她时，她身上便有着不明显的鱼腥味，而林美珍身上是高调芬芳的香水味。
　　奇怪的母女，更奇怪的是总是看着他的林夕晚。

　　他直言：“我很讨厌你，你知道吗？”
　　林夕晚怔愣半秒，脸上仍带着笑，摘下帽子，捏在手里，“我知道，我和我妈妈搬进你家里，你当然会讨厌。”

　　不，是讨厌你总是看着我，让我不得不躲躲藏藏。
　　高蔺看向别处，若有所思，“回去吧。”说着，要掉转车头时，林夕晚伸手拉住他的T恤衣摆。

　　他回头看她。
　　林夕晚低着头，声音小小的：“我不想回去……”
　　高蔺眉头一跳，问林夕晚不想回去的理由，林夕晚很认真地回答：“家里有难闻的气味。”

　　“到了夜里，那些气味会变成一把刀……”林夕晚踮起脚，凑近高蔺，深深地闻着他胸膛上的气味，眼睛一抬，与他四目相接，看他怒目蹙眉的样子，她笑着，“骗你的。”
　　……

　　两人一起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
　　林美珍瞧了眼头发乱糟糟的林夕晚，看见她手里拎着书袋，脸上闪现的一抹古怪神色才消失。
　　她喊着他们俩去洗手准备吃饭。

　　林夕晚将书袋放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尾随高蔺去洗手间洗手。她回头扫了眼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林美珍。
　　高蔺准备关掉水龙头时，林夕晚的手从他腋下钻了过来，两指似有所无地蹭过他的尾指。他倏地转过脸，怒目瞪着林夕晚。
　　林夕晚抬起头，双手接住冰凉的水，嘴唇微动，无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不过是骑车带她去买了资料书而已。

　　高蔺擦干手，从洗手间出来，坐到餐桌前。一桌精致晚餐，色香味俱全，却不知为什么，高蔺看了一眼，又没胃口了。
　　林美珍说：“你爸说工作出了点问题，今晚就不回来了。我待会要去给他送吃的，顺便带几件衣服。”
　　高蔺捏了捏筷子，没准备搭腔。

　　林夕晚就着湿漉漉的手坐了过来。
　　“你们俩在家没问题吧？”林美珍盯着林夕晚说。

　　林夕晚一只手放在餐桌下，抠弄着虎口。她沉默着，没有正确答案可以交给林美珍。
　　高蔺看不看林夕晚，自顾自地夹菜，也没打算回答林美珍的问题。
　　等好久后，仍是沉默，林美珍笑了笑：“你们俩应该要多接触接触，毕竟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每天都要见面、坐在一起吃饭，难不成要当仇人？”
　　高蔺静了数秒，丢下筷子，起身，看着这对古怪的母女，“是啊，每天都要见面的人，怎能当仇人呢，不过，阿姨，还麻烦你多给我点适应的时间才可以啊。”说完，他从林夕晚身后绕过去，回自己的房间。

　　林夕晚仍保持沉默。
　　楼上传来用力关门的声音。

　　林美珍这才看向林夕晚，问：“你们俩怎么会一起回来？”
　　“我买书回家的路上碰到他的。”跟林美珍生活在一起，她被迫拥有了两副面孔，一面这样死气沉沉的，一面是刚刚高蔺看到的那样子，会笑，会哭。

　　怕林美珍不相信，林夕晚去拿沙发上的书本，上面有书店盖章，她说：“妈，你看，这是书店的名字。”她努力让林美珍相信她。
　　像是报复，她也像林美珍今日在她房间里那样说着：“妈，你相信我，好吗？”

　　林美珍脸上浮起冷笑，她轻轻放下手里的汤匙，看了眼书内页里蓝色的章，“妈怎会不相信你呢，小晚，你和哥哥关系好，妈妈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呢，你要记着，你只有妈妈。”
　　林美珍收起笑容，重新拿起碗里的汤匙，舀了一勺丝瓜汤送到林夕晚的碗里。
　　“下次要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担心你。”

　　林美珍将厨房留给林夕晚收拾，她上楼要去拿衣服。
　　走廊上空荡荡的，二楼的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林美珍望向浴室门，慢慢收回目光，拿着干净的衣服、带着饭盒下楼，离开别墅。

　　偌大别墅终于空了。
　　洗干净的碗筷都放进了消毒柜里。

　　林夕晚将双手浸在滚烫的水里，身体慢慢放松，双手越来越红。直到，有人从身后靠近她，将她双手从热水中拽出来。
　　高蔺看着她，在她脸上得不到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便去看她的手，被热水泡得通红通红的。
　　他握着她的手腕，张了张嘴，想说：你妈妈在对你实施精神暴力。可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就像林美珍说的那句话一样：你只有妈妈。
　　简直就像洗脑的咒语一样，却又是可怕的事实。

　　“林夕晚。”他叫着她的名字。

　　林美珍留在她身上的血腥气被他赶走了。林夕晚慢慢抬头，饥饿的皮肤被他温热的掌心轻覆着，在一点点地被喂饱。

　　静谧的黑色夜晚攀在厨房横向方型的窗户上，倒映着少年少女清瘦的身影。两只影子被灯光牵连在一起，压缩挤靠在木质白的流理台上。

　　“你可不可以摸摸我的手？”

　　高蔺立时松开她手腕，她滚烫的手追了过来，像是急需抓住救命草，她用力抓着他的手，低着头，希望他修长的手指妥帖地贴上她手背、手心。

　　在夜晚如刃的气味挥过来之前，她想要这样短暂地留住他的气味。

　　短暂、意犹未尽，才有将来得到后的满足。

　　她松开他的手，眉眼弯弯，“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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