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翌日清晨。

　　林美珍凌晨三四点钟左右回来的，这会儿还在补觉。林夕晚稍稍推开门，确认林美珍没有醒，才放轻脚步下楼。

　　高蔺一手扣着校服衣扣，一手拎着双肩包下楼。

　　餐桌上是简单的早餐，是用了昨天剩下的食材。林夕晚坐在餐桌的左侧，正巧能看见楼梯方向，自然也能第一时间看到下楼的高蔺。

　　白色短袖校服衬衫，黑色休闲长裤，黑白色调相间的运动鞋，连书包亦是黑色。
　　颜色单调，一如他本人。
　　却也能直接吸引着她的目光。

　　林夕晚垂下眼帘，默默享用自己做的蔬菜粥，清淡口味，气味舒适。对面还有一碗没动过的，正等着有人来享用，而对面男生身上的气味也更令人心觉舒适。
　　生活在一起，共享气味。
　　她好开心，但这样的自己，不可以让高蔺发现，更不可以让林美珍发现。

　　高蔺看了眼桌上的粥，眉梢微挑，望住眼前低着头的林夕晚，没有直接入座，而是轻声开口：“林夕晚，你想要我坐下来吗？”

　　男生直接性地试探，一下子就击坏了她总在他周围徘徊的小心思。她愣愣的，看着点缀在白粥里的细碎的绿色蔬菜叶。
　　小心思被他试探着，她也不掩饰了，点着头，无声地告诉他，她想要。
　　真心想要，真心渴望着。

　　清晨曦光，照透了大厅，似乎也照透了她。高蔺仍是看着她，有意放轻动作，拉开椅子坐下，搅拌着碗里的蔬菜粥，耳听着楼上的动静，“如果你妈现在下楼看到我们坐在一起——”
　　话未说完，林夕晚猛地抬起头，半抿着嘴唇，望着楼梯方向，好像真怕林美珍已经下楼，所幸并没有，她松了口气。
　　再去看高蔺，她眉头微蹙着，眼露不满。

　　高蔺不自然地错开她的目光，吮了一口蔬菜粥。味道好清淡，食之无味。
　　他知道，林夕晚在看着他。

　　他差不多已经发现了，只要不在林美珍视界之内，她便总是看着他。或者，哪怕是林美珍在，她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看着他。

　　“哥哥，好吃吗？”林夕晚问。
　　他转过脸，看着她。
　　承认吧，这是很可爱的长相，可爱到没人会舍得欺负这样的少女。
　　但，这是林夕晚。

　　有种在被偷窥的感觉，令人心烦意乱，又恨不得想立即戳破林夕晚这扇窗户上那一层薄薄的纸，一手抓住她，然后警告她，不许再偷偷看他！

　　他喝光最后一口，放下勺子，口吻淡淡：“还可以。”
　　林夕晚笑起来，右脸颊有浅浅的梨涡，“哥哥，这是我做的，你不想夸夸我吗？”
　　不想。他在心里回答。

　　他们俩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氛围很和睦，奇怪的和睦，奇怪的对方谁都靠近不了对方，却又好像已经在双方允许的范围之内了。
　　高彦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对话次数一天不超一只手——只算家里的次数。
　　林夕晚努力让妈妈相信着，她对自己的“亲哥哥”毫无有违伦理的想法。

　　这几天时间，高彦唯忙着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前两天是不着家，后来是经常早出晚归。林美珍在完美地演绎着贤妻这个角色。
　　林夕晚默默看在眼里，经常会露出古怪的神情，困惑着，讥讽着，也自责着。

　　*

　　假期之前的考试成绩出来了，不意外的，一中因成绩而变动座位的默认规定自然而然就生效了。有人趁此机会，有意想和谁谁做同桌，有人趁此机会，干脆考个最烂的分数，坐到最后面，一个人坐。
　　但也不同的情况——
　　高二1班，一部分是按照成绩排座位，一部分是按身高。
　　全班比较高的男生，都统一定下了座位，最后一排。高蔺本应该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次不知抽了什么风，不由分说，强制性地跟坐在靠走廊窗户位置的同学交换座位。
　　原同桌吴焕被抛弃，哀嚎：“高蔺！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无情？”
　　高蔺不搭腔，任由他跟新同桌商量着交换座位。全班第一的坐在旁边，新同桌怎可能舍得换？

　　前桌女生回头，问有没有双面胶？
　　新同桌回只有透明胶卷。

　　他想到了，他眼中的林夕晚，就像是未被使用的双面胶。
　　学校、家里，白天、黑夜，她分别披着不同的面孔，一面光滑，一面黏糊。双面胶被撕下那一层滑纸后，真面目才会被暴露。
　　林夕晚将自己的黏糊的那一面藏得严严实实的。

　　她和林美珍一样，看似无害，实际上都具有欺骗性。

　　真搞不懂，一向精明的高彦唯怎会看不透林美珍的真面目，真想让高彦唯看看他的宝贝私生女是怎么宰杀鱼的。
　　仿佛是杀习惯了，一脸平静，手起刀落，十分熟练。

　　他第一次在鱼市场见到那样的林夕晚，有被吓到。
　　那一次食堂临时换菜试探才知，原来不是习惯，是在强忍着。

　　午休的时候，林夕晚和卓文曦因座位问题主动去办公室找班主任。两人从初中一直同桌到现在，现在因为成绩相差太多，就要分开换同桌，接受不了。
　　何况，新同桌还是个带着浓重烟味的男同学呢。
　　林夕晚不喜欢。

　　从教室离开时，林夕晚突然拉着卓文曦调转方向，绕远路去办公室。
　　卓文曦疑惑着：“不是走那边吗？”
　　“走这边，我有话要说。”林夕晚松开她的手，从她身后绕到左侧。

　　左侧是高二1班教室窗户。
　　她第一时间闻到他的气味，然后才看到坐在窗边正睡午觉的人。

　　午休的日光被建筑物挡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被他胳膊压住的书页只一角因风跳动着，帽子盖在他脸上，挡住了碍人睡眠的天光。
　　只露出线条流畅、干净的下巴。

　　林夕晚偷偷观察着。

　　耳边是卓文曦的声音，“干脆我们举报他抽烟好了，才多大呀，就抽烟，老班不得抽死他——”

　　她目光自然地从他身上拂过去。

　　“背后打小报告，若被发现，对我们没好处。”
　　“那怎么办嘛？难道你真想跟他坐同桌呀？天天闻他身上的烟味？”卓文曦说着说着，声音忍不住放大。
　　林夕晚拽了下她胳膊，让她小声一些。

　　帽子掉在桌子上。
　　林夕晚回头，毫无预兆地与他四目相对。
　　似是被吓到，她倏地转过脸，拉着卓文曦快步离开高二1班的走廊。

　　在班主任那里软泡硬磨了半天，卓文曦使劲地发嗲撒娇都没用，全靠林夕晚以承诺说服班主任，她会想办法让卓文曦成绩在下一次考试得及格分数。

　　从办公室出来，还是走原路。

　　高二1班大部分学生都在午休，尤其是参加联赛的男生，每天大量运动，睡意也重。高蔺被吵醒之后，恢复精神，提前做完老师今天下午会布置的作业。

　　窗户大开着，午间微风轻轻。
　　笔尖一顿。
　　他慢慢抬头，视线越过窗户，望向前面。

　　“及格？只是及格？朋友，你对我怎么就这么没有信心？”卓文曦大嗓门，声音浑厚，哪怕再小声说话，音质仍是清晰。
　　林夕晚低着头扯着拉了线的裙角，听到卓文曦的话，抬起头，轻轻笑着，“朋友，你小声一些好不好？大家都在睡觉呢。”
　　周遭安安静静，只蝉鸣在兴奋。卓文曦环视一圈后，勉强闭嘴不言。

　　林夕晚放慢脚步，一颗蓝莓口味的牛奶糖丢向窗口。
　　某人反应不及，没接住，糖果掉在桌子上，啪嗒一声，同桌侧耳压着桌面，声音格外响亮，惊醒不足片刻，又埋首继续睡。

　　糖果外包着一层薄纸，撕下来皱巴巴的，上面写着：哥哥，放学等我。

　　字迹端正整齐。
　　真不像是她会写出来的字。

　　看了一眼后，撕碎了连带糖果一起扔进书包小袋中。他提笔，继续写作业，提前完成作业，就有更多时间。
　　更多的时间，用于研究那一对令他厌恶的母女。

　　傍晚，高二1班所有参赛的同学被留堂，体育老师长篇大论了将近半小时。好不容易结束后，高蔺找了个借口，要去学生会办公室，甩掉为联赛而兴奋不已的吴焕。

　　从学生会办公室绕到已经空了的高一楼层。

　　林夕晚坐在靠窗的位置，在等待的过程中耐心地看着小说。晚霞的烂橘色落在书里，眨眼间，书页合上，烂橘色被挤了出来，爬到她泛红的手腕上、手指上。

　　她转过脸，得到意外的惊喜，笑吟吟地看着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高蔺。

　　她将书本塞进桌肚，拎起收拾好的书包，朝他小跑过去。

　　“哇，没想到，你真的会等我。”林夕晚跑到他身前，格纹裙摆蹭过他的裤子。
　　他垂着目光，转身，“不是你在等我吗？”

　　林夕晚踩着他的影子，他走得快，她便走得快，他停下，她也就停下。她抬起脸，对上他不耐的目光，听到他问：“为什么要给我扔那种东西？”

　　“那是糖果。”林夕晚稍稍凑近了他，鼻前蕴起更多好闻的气味，她不禁发出满足的叹息，“哥哥，你不喜欢蓝莓味吗？”

　　“我说过，在外面，我们不认识，别叫我哥哥。”高蔺丢下这句话，径直朝前离开。
　　他腿长，步子又快，林夕晚紧跟着他，跟不上了，变成小跑着。

　　他的厌恶，对林夕晚很直接地表现着，可林夕晚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想法，他的反击全被棉花给包住了。

　　身后的影子被日光映到他身前，她走几步，又跳几步，很快跳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林夕晚忽然问：“你用什么洗发水呀？”

　　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捂住脖颈，好久后，他放下手，难得对她展露一个笑容，“你要想用，自己拿。”

　　眉眼好看的人，连笑起来都很好看。
　　人对美的事物，总是无法抵抗。
　　一时间，连气味是否好闻，她都不那么在意了，想要在意的是眼前的人。

　　一回到家，高蔺直接丢下书包，脱掉上衣，动作利落地跳进泳池里，溅起水花，水声清晰，招来准备晚餐的阿姨，她担心地叫唤着。

　　林美珍坐在客厅，正在帮高彦唯按捏肩膀。水市场那边店铺已经有段时间没过去了，林夕晚也很久没闻见浓烈的鱼腥气了。
　　而久久不散的，还是妈妈身上的气味。

　　她不同高蔺，回到家，她要恢复一如夜晚死气沉沉的模样，双面胶贴得严严实实，做个听话的乖女儿，上楼写作业。

　　实际上，一进卧室，她丢下书包，踩上椅子，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双手撑着窗台，抻着脖子，望向窗下清澈的泳池。

　　高蔺钻进水里，好久后才浮出来，仰躺着，一眼就能看见二楼开的那扇窗户。

　　薄薄的白色纱帘被风吹得从窗内飘到窗外，上下漾动着。

　　谁也不会看到这一幕，谁也不会发现到他们之间透白色的氛围。

　　晚餐结束后，高蔺先用二楼的浴室，等他冲完澡回房间后，林夕晚才抱着衣服从卧室出来。

　　她穿着粉色及膝睡裙，光着脚站在浴室外间的架子下面，手里拿着似乎是高蔺忘记拿走的衬衫，鼻尖抵着一粒雪白的领扣。

　　此时此刻，Chypre的香调与她零距离。

　　她全身心在闻着这样的气味，是他的洗发水，亦是他的沐浴乳，相同的气味，同一款牌子，上面全是法语。
　　当她感到嗅觉感官里的疮伤在被治愈的时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林夕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