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林夕晚慢慢拽紧手里的布料，棉衫皱了。她看着他衣服后摆，目光垂下，是他的小腿，是他的脚后跟。
　　黑白色调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顶灯投下来的光令影子无处躲藏。气味追随着主人，围绕着、乱转着、漂浮着、无声的。
　　高蔺握着门把手，一动不动，身体静定。后背其实比任何感官都要敏感的多，尤其是明知道身后有人，她在看着，她在闻着，仿佛要从身后抽走他某些东西。没来由的，像是恼羞成怒，感官带来的不适令他发起脾气，粗鲁地拽开她的手，冷酷的怒目相向。
　　“出去！”

　　短暂的松懈、无意识地敞开，锐利的刀子又回到她身上。她无助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哥哥”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高蔺错开她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泛红脱皮的虎口，仍贴着创口贴的手腕，一刹那，不适感骤然被撕散，他说：“……对不起。”
　　幼稚的情绪，让他发脾气，让他甩臭脸。他解释不清楚，干脆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坐到书桌前。
　　“林夕晚，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他一边开柜子拿小药箱一边说着，“别想着靠近我。”

　　撕掉被水浸湿的创口贴，腕间皮肤已有结疤预兆，但仍是红的。
　　她皮肤越显白皙，她的情绪越要泛红。
　　脱皮的虎口，纹路变得很深，仿佛皮肤裂开了无数道缝隙。药水凉凉地喷在脱皮的皮肤上，渐渐地发热、发痒。她拧着眉头，想要伸手去抓，被他烦躁的一巴掌拍开。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懂了吗？”

　　林夕晚别过脸，不肯回答。
　　房间里的气味，是他的，不是她的。

　　“你要是喜欢我身上的气味，我的东西你拿去用好了。”最后一张创口贴贴在她手腕上，“如果你想和你妈在这个家里好好待着，就别想着靠近我，保持平时的样子，大家都好过。”
　　他再次问她：“懂了吗？”
　　她点头。

　　默契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远了。现在，她该苦恼的是，明天还有理由要去市里的体育馆吗？好像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隔日清晨，两人在走廊碰面，都当昨夜的事情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生活插曲，谁都不必在意。唯一紧要的、没有作出任何改变的只剩下气味。
　　一下楼，高蔺边脱上衣边热身，准备游泳。

　　林夕晚在厨房里，水声时轻时重地流进她的耳朵里，气味遥远，却又好近，被清晨气味渲染开来，好像都能通过气味流动的曲线，知道他会以什么方式游泳，知道他的皮肤会被水浸得多干净，知道……
　　气味让她学会了很多想象。想象着，她的房间，他的房间，一面墙消失，气味不会再有距离。

　　忽然间，气味带动想象在泳池里遨游的旅程被打断，她僵住肩膀，林美珍的手伸了过来，问她今天要不要去上课？
　　她怎会察觉不到林美珍的试探，手里的餐具很轻很轻，随时都可以砸向地面，崩析瓦解。她低着头，闭了闭眼睛，呼吸平静，“因为有运动联赛，我们放假，不用去学校，所以我跟卓文曦约好，要去图书馆学习。”

　　刚下楼的高彦唯听到，忍不住开口夸赞林夕晚，甚至给她零用钱。

　　林美珍沉下脸色，佯装生气，说高彦唯太惯着小孩子了，给零用钱也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呀。高彦唯摸了摸林夕晚的发顶，笑着说：“小晚，待会跟爸爸一起出门，我送你去图书馆，好不好？”

　　一个说谎变完美真实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抓住了，露出可人的笑容，“谢谢爸爸……”话音一落，高彦唯“嗯？”了一声，她立即改口：“好，我要坐爸爸的车。”

　　一家人。
　　这是一家人。

　　林夕晚端着盘子到餐桌前，目光穿过玻璃门，看到他披着浴巾进门，又迅速挪开目光。

　　一家人。
　　对了，只有家人的距离不会被拉远。无论去哪里，家人这条线，锁定在身上，没有钥匙，解不开的。
　　妈妈成功地将她锁起来了，不是吗？除了妈妈的身边，她无处可去。

　　今日运动联赛在市体育馆举行，路程偏远，高彦唯的工作地点在市区，正好可以送高蔺过去。
　　高蔺上楼准备东西。
　　林美珍一边给林夕晚涂抹防晒乳一边说：“到图书馆记得打电话给我。”
　　“嗯。”
　　“太阳镜带上，今天气温要到三十七度呢。”

　　林夕晚多希望妈妈的关心永远保持温柔，而不是威胁、警告。她微微笑着，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太阳眼镜戴上，拎着背包，跟着高彦唯出门。

　　高蔺从楼上下来，自顾自地开车门，准备躺后座，看到林夕晚，十分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戴着太阳眼镜，她看他的目光，就没必要掩饰了。她看着他干净的脸庞，声音轻而小：“我去图书馆。”
　　对着他，声音变了调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在意昨夜的事情。谁都做不到不去在意。他同样如此，于是更烦躁了，暑热天里，什么情绪都很容易被激的烦躁起来。
　　他用力关上车门，转而坐到前座，放下双肩包，压低运动帽檐，戴上无线耳机，拿出手机，准备找歌听。

　　高彦唯坐车上，起初还没发觉到这俩人的奇怪氛围，等发觉到的时候，图书馆到了，下车的时候，林夕晚只对他打招呼，“哥哥”提都没提过一次。

　　“你们吵架了？”高彦唯问。
　　车子缓速行使，调转车头，朝体育馆方向转了弯，日光便也跟着换了方向，越过车窗，投射在高蔺胸膛上，白色T恤被映成两种颜色。
　　“怎么，你还要我跟你的私生女表现出很好的关系？”
　　车子停下，高彦唯沉着脸，“高蔺！”
　　体育馆还没到，高蔺已经作势要下车。
　　“高蔺！”高彦唯抓住他胳膊，“我承认，这件事情，是我错，是我对不起你妈妈，但这和小晚没关系——”
　　高蔺挥开他的手， “少给我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装给林夕晚看就差不多了，别在我面前装！”
　　他拿过包下车，车门都不愿意关，直接跑着过马路。

　　大桥公路下方，湖面平静，风过无痕——
　　所有看似和睦的画面，表面无痕，待揭开上面一层鲜艳油纸，原来满是污痕裂缝。
　　而，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①

　　林夕晚合上《Macbeth》，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托腮看着落地窗外的城市建筑。图书馆氛围安静，开着空调，很凉快。每个人来时，都自觉安静，小心地拉开椅子，小心地坐下，小心地起身离开。
　　卓文曦风风火火地过来时，她正将书放回原位。
　　“等会，我打个电话给我妈。”
　　“不是吧？你妈还要这样？”卓文曦不敢相信这年头还有父母对子女严格到这种地步。

　　林夕晚笑着，拨通林美珍的电话，不出她所想，林美珍要求卓文曦接电话，甚至开了视频，非要亲眼目睹是图书馆。
　　卓文曦心虚地挂断视频电话，朝林夕晚伸出大拇指。同时，也多一分同情。

　　从初中到高中，林夕晚的事情，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从初中，林夕晚就一直是默默无闻的乖学生角色，可太默默无闻了，就会被无视掉，然后，连存在感都不会有。

　　那时，她主动靠近林夕晚，得到的第一个回应好奇怪，竟是：“你身上有好多水果味，你很喜欢吃水果吗？”
　　她当场愣住，连问好几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第二个回应便是林夕晚淡淡的笑容，同她的存在感一样那么淡的笑容。

　　原来是气味作祟——

　　卓文曦对此很惊奇，问：“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多种分辨不出来的气味呀？”
　　“嗯。”
　　“那你能分辨多少种？”
　　“不知道。”
　　“你最喜欢什么气味？”
　　林夕晚想了想，没想出来。
　　卓文曦又问：“那你最讨厌什么气味呀？”
　　那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总要经过一片海。林夕晚看着那片海，想了好久，才告诉她是鱼。鱼的气味，藏着血腥气，甚至比血腥气更难闻。

　　*

　　综合运动馆内的观众席几乎都要被坐满了，除了乒乓球，其他球类运动项目都安排在其他区域运动馆内。每个学校都有安排学生参赛，但也不是所有项目都能参与。
　　一中参与的只有篮球、乒乓、羽毛球、游泳。这也算不错了，毕竟一中一向都不上体育课。
　　高蔺参加的项目是篮球和游泳，游泳赛是今日下午开始。

　　上午最热闹的是篮球馆。
　　越靠前坐着，气味便愈浓烈。卓文曦考虑到林夕晚的情况，心甘情愿坐在最后一排位置。
　　“别纠结啦，我视力超好，坐这里没关系啦。”
　　林夕晚带了糖果，各种水果味的，同卓文曦分享。
　　“看，是我们学校的。”

　　她顺着卓文曦指的方向往下望去。高蔺那一队人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衫，只数字不同，他是7。站在一群人之间，好像只有他是最显眼的，旁人都入不得她眼。
　　闷闷的篮球馆内，滚着无法分辨的气味，却还是能一下子分辨到他干净、清爽的气味。她嘴里的蓝莓糖果的气味也是一如既往的甜。

　　她不大关注运动，所以只懂看计分器上跳动的数字。高蔺很擅长进攻，一直在跑，前半场几乎都没怎么进球，后面才开始灌篮。
　　卓文曦疯狂叫好，她对很多事物永远保持热情，像永不熄灭的美丽火焰。林夕晚闻着她身上的水果气息，微微笑着。
　　她大概是最羡慕卓文曦的人了。羡慕她永远这样热情，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别人的关注。
　　不出意外，等出球场的时候，一定会有人主动过来找卓文曦要联系方式。

　　卓文曦被关注到，自然而然，她也被某人发现。一场球赛结束，高蔺微微气喘着，黑着脸看着观众席上的女生。
　　吴焕揽过他肩膀，抹掉自己脸上的汗后，坏心发作，做出亲密状要帮他擦汗。高蔺一手挥开，接住队友扔过来的毛巾擦汗。
　　“兄弟，你最近怎么喜怒无常啊？”
　　队友过来，拍了拍吴焕的肩膀，“让他休息吧，下午还有游泳赛呢。”

　　无人的游泳馆内，高蔺戴着泳镜，抓住跳板，屏息几秒，跳进水中，飞快地交替挥动双臂。林夕晚戴着太阳眼镜，在游泳馆外面的座椅上一边晃着腿，一边听歌。
　　微风轻起，树影晃动。

　　高蔺出来时，林夕晚靠着椅背，脑袋后仰着，脖颈大片皮肤被树影罅隙中的日光点出斑驳的雪白。忽然的，她抬起头，转过脸，望向他这边。
　　留下的只是背影。

　　下午比赛结束之前，林夕晚和卓文曦回到图书馆，避免高彦唯来这里没接到人。
　　她看书，卓文曦做题目。时间很快过去，晚霞红了，高彦唯来了电话，通知她可以出来了。卓文曦叹了口气，“妈呀，终于解放了。 ”
　　林夕晚收走她的试卷，“不及格的话，明天继续。 ”
　　卓文曦苦着脸，抱起自己的包，马上走人。

　　出了图书馆，她有些意外，没想到高彦唯会是先去接高蔺。在球场的时候，她明明听到那些人说要晚上一起去嗨皮一下，为庆祝首战顺利。
　　高蔺坐在前座，一直低着头按弄着手机，忽然的，他往后看了一眼。
　　很快地，只是一眼。
　　林夕晚低着头改卓文曦的试卷，圈起错题时笔尖顿了几秒。

　　三十七度的夏日，还不够热。
　　到了傍晚，天色一暗，气温慢慢下降，尚有余温的热浪随风滚动。

　　泳池里的水不够凉快。
　　浴室里的气味不够干净。

　　高蔺从泳池里出来，擦干身上的水迹，换鞋进屋，途径客厅，林美珍问他今日比赛怎么样。他似笑非笑，“挺好的。”
　　“体育馆离图书馆近吗？”林美珍看着他的脸。
　　高彦唯在书房工作，林美珍的面具就大方地揭开了一角。高蔺想起坐在树荫下的林夕晚，还有她坐在车子里低着头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亲自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浴室里，林夕晚挤掉所有洗发水，看着乳白色的液体慢慢被水冲淡，最后毫无痕迹，只剩气味还在努力游动。
　　她顶着一头湿发从浴室出来时，撞上高蔺，他手里拿着一颗桃子。坐立不安、患得患失，于是要揣测，而揣测之后的结果是，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高蔺握紧手里的桃子，憋住了一口气。等他收拾好，去浴室冲澡，洗头洗了一半，发现不对劲，洗发水不是洗发水，是沐浴露？
　　从浴室出来，他正要抬手去敲林夕晚的房门时，他听到林美珍的声音。

　　“告诉我，你今天真的在图书馆吗？”
　　“是真的，你不是和卓文曦视频通话过吗？妈，你不相信我吗？”怕林美珍不相信，林夕晚将卓文曦做的试卷题目摆在她面前，“妈，我不会骗你。”
　　林美珍拿过试卷，看也不看就扔在一旁，抬手抓住林夕晚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推着她去开抽屉，拿出她的那些本该是空白的笔记本。
　　“你知道妈看了你的抽屉，是不是？所以你写假日记来骗我吗？”
　　林夕晚大拇指用力掐住食指，“妈，我没有……”

　　高蔺站在门口，低着头看着门缝下漏出来的光，好久后，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腥味浓烈的深夜里，窗外冒出奇怪的声音。林夕晚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上，听到动静，慢慢抬起头，看到一根细长的棍子上吊着盒子，正摇摇晃晃地敲着窗户。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慢慢开着窗户，小心翼翼地去抓住那个盒子。

　　盒子里有蓝牙耳机，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戴上耳机。

　　她戴上耳机，里面传来声音，是莎士比亚的《Sonnet18》②，十分动听的诗歌朗诵。这种时候，让她听这个？
　　可是，听到最后，是他的声音。

　　“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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