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一下课，林夕晚便趴在桌上，眯着一只眼去看窗外被晒地发亮的香樟树。周遭同学为运动联赛放假而兴奋的声音，有些打扰到她了。
　　她在想一些事情。
　　想否认，又想承认——
　　承认吧，你差不多已经喜欢上他的气味，他的头发，他的后颈皮肤，他的肩膀，他的手指……

　　卓文曦也很兴奋，推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联赛的事情。
　　她转过脸来，无情打断卓文曦：“联赛结束之后，就是本学期最后一次考试，你没时间兴奋。”
　　“啊？”卓文曦一下子萎了。
　　她一手托腮，一手捏着钢笔轻敲了下卓文曦的额头，“美少女，你不会让我对老班做出的保证变成空谈吧？”
　　“你刚喊我什么？”
　　林夕晚转过脸去看窗外。

　　林美珍没说错，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微风很柔，白云很厚，天空很蓝，香樟树叶很绿，夏蝉很嘚瑟。

　　卓文曦的兴奋劲儿被打没了，只剩下苦恼，一面翻作业一面叫唤：“林夕晚，林夕晚，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说着，突然拍桌，扣住林夕晚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脸来，凑近了问：“难道你不想去看联赛？”
　　“一群臭汗味，我为什么想要去？”
　　然而，话讲完，她才想起联赛运动员当中有高蔺。她看着卓文曦，蹙起眉头，“我先想想时间。”
　　卓文曦睁大眼睛：“你这意思是也想去咯？”
　　林夕晚不答。

　　“切，想去就直说嘛……”
　　“嗯。”
　　卓文曦傻了，轻轻地拍了拍林夕晚的脸颊，“林夕晚，你一向不参与任何活动，这次怎么了？再讲了……你妈妈会同意你去吗？”
　　林夕晚捏住钢笔，一时答不上来，好久后，她说：“我先想想。”

　　高一4班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语文变自习。除非有必要，一中已经很久没上过体育课了，这一次的运动联赛，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最后一节课全都沉浸于喧嚣中。教室里越是喧嚣，气味便越是浓烈，从每个人挥舞的手臂下、脖子、嘴巴……
　　林夕晚坐在右侧靠窗位置，倒数第三排。气味一旦混乱起来，扩散的范围连角落都不放过。
　　她低下头，弓着背，额头压着桌沿，闻着手腕上创口贴的气味。

　　窗外的操场。绿色的塑胶跑道。上了锈的篮筐。沾了土腥味的篮球，从这里到那里。他在操场上运球跑来跑去。她在教室闻着他的气味。
　　承认吧。否则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放学铃声响起，大家一拥而散，教室里只剩下林夕晚和卓文曦。
　　卓文曦可怜巴巴地还在算数学题，苦恼至极，抓头发、咬手指，最后丢笔，双手合十拜托林夕晚：“林老师，我真的做不出来了！”

　　目光从操场上收回来，落到卓文曦的草稿纸上，她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回去给你整理考点吧，假期你要腾出时间来做题。”
　　卓文曦爽快答应，正要收拾书包时，又听林夕晚说：“如果你放我鸽子，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我保证，这次我绝对不放你鸽子！为了同桌这份情！”

　　林夕晚微微笑着，拉住卓文曦的书包带，“我想请你帮个忙。”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如果我妈妈联系你……”
　　话还没说完，卓文曦就答应了，“我懂了，明天正常上课，你在学校，我也在学校，是吧？”
　　“这你都懂？”林夕晚笑着，放开她的书包带，帮她收拾落在桌肚里的水杯，“谢谢你啦。”

　　五点四十五放学，现在已经六点半了。整个校园差不多空了，操场上只剩下不知道谁丢的矿泉水瓶，孤零零地躺在塑胶跑道上。

　　林夕晚垂头丧气地往校门口走着，刚出校门口，脸颊突然被冰到，她吓了一跳，歪头后退，捂住脸，湿漉漉的。
　　她看到拿着汽水的高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笑起来，乖乖地喊了一声：“哥哥。”
　　高蔺眉梢一挑，神情不耐：“怎么这么晚才下来？”
　　“你在等我？”林夕晚不敢相信。
　　高蔺没看她，扶着自行车，一瓶冰镇过的柠檬汽水扔进她怀里——她双手并用，慌慌张张的，干脆用怀抱去接，结果冰的胸口都是凉的。

　　柠檬汽水冰冰凉凉的，用力摇晃几下，里面好多气泡。林夕晚走在后面，撕掉汽水瓶的包装纸，瓶身横在眼前，隔着冒泡的汽水去看前面的人。
　　今日傍晚的粉色晚霞被装进瓶子里了。

　　高蔺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却奇怪的没有散出很重的汗味，反而是柠檬味。

　　踩上自行车站脚的时候，高蔺头也不回地警告她：“给我管好你的鼻子，别瞎闻。”
　　他耳朵泛红，总不能告诉她，就因为她的狗鼻子，为了避免被她闻到一身汗臭味，他买了一瓶柠檬汽水，只喝了一小口，就直接往后颈浇上去了，还被吴焕当成神经。

　　林夕晚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垂眸看着他的后颈，手掌下是潮湿的，闻到的柠檬味也是潮湿的。她嘴上答应着，在他踩动脚踏车的同时却慢慢俯身，让气味更清晰、更浓烈。
　　有些渴望被承认后，会像涌动的岩浆一样，翻腾得更凶、更炽热，焦躁的是迟迟找不到火山口。而这些，让她宛如一个变态一般，偷窥着他的气味。

　　到了上坡路，高蔺刹车停下，她得一个人先走。
　　她揪住双肩包肩带，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高蔺摸着后颈，不耐烦地催促她走快一点，说回去还要游泳呢，一身汗难受死了——一身甜腻腻的柠檬汽水难受死了。

　　他一向晚归，有无数个好借口，更有朋友帮忙找借口，她就不同了，乖乖女，模范学生，不能有什么理由与借口，只有做到或者做不到。

　　天光黯淡，女生双手背在身后按着只放了几本书的双肩包，很努力地往上坡跑着。
　　高蔺看着她的背影，拿出裤兜里的手机，打开相机，对上她难看的背影。还有快要消失了的晚霞。

　　被亲人实施精神暴力，除了当事人，没别的证据。再者，监护人与被监护人，未成年永远是被要求懂事的那个，什么妈妈已经很辛苦了，妈妈也不是有意的，你要理解妈妈的辛苦，让精神暴力变得有正当理由。
　　就好像，子女生来应该这样接受父母的一切，没有理由拒绝，否则就是孽子。

　　六点半之前就该到家的。
　　晚了半小时，林美珍就问了。
　　“我和卓文曦作业没写完，晚了一些。“
　　林美珍在厨房了看了眼钟点工阿姨准备的晚餐，顺便倒了一杯水，抬眼去看站在大厅的林夕晚。她衣服上有一片污渍格外显眼。
　　“吃午饭的时候，不小心弄洒了菜汤。”她一边抠着衣襟前的污渍，一边自然地往楼上走。幸好，林美珍没有再说什么了。

　　她推开房门，屏住呼吸，静了片刻，望向窗前的书桌。她丢下书包，反锁上门，检查抽屉里的那些空白的本子。最上面的本子每隔几页都有半根头发丝，现在有头发丝露出来了。

　　窗下漾起一阵乱糟糟的水声——
　　高蔺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跳泳池，自由泳、蝶泳、仰泳。
　　林夕晚慢慢坐下，趴在桌上，慢慢翻掉空白本子里的头发丝，任由窗外的风吹走。

　　不能对妈妈有任何秘密——
　　“小晚，你不能对妈妈有秘密，知不知道？”
　　“你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你，我们都不能有秘密。”

　　她没有秘密，本子里全是空白。
　　可是，空白本身就是秘密。

　　她将脸埋进胳膊里，好久后，她起身去拿书包里的钢笔，一笔一划地从本子的最后一页写起日期。

　　今晚晚餐偏清淡口味，是高彦唯要求的。他说记得林夕晚很喜欢清淡口味的粥，她刚住进来的那天中午可是吃了两大碗呢，又说最近见她吃得很少，很关心地问她是不是不爱吃最近的饭菜，还是胃口不好？

　　林夕晚有些意外他会记得，这些林美珍好像不知道，或者知道，但并不在意。她看着高彦唯，真心感激，“最近忙着学习，没什么特别好的胃口，等考完试就好了。谢谢爸爸。”
　　高彦唯放下筷子，很严肃，但也很温柔，“小晚，我知道你还不习惯，但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谢谢这两个字，知道了吗？”

　　高蔺扫了眼高彦唯，再看坐在对面的林夕晚，唇角微挑着，似有若无的讽笑被林美珍抓到。林美珍捏着瓷勺，搅了下碗里的养生粥，“过一段时间找个好日子，等我们把事情办了，孩子们也放暑假了，不如我们也找个时间，一家人出去玩玩，培养一下感情嘛。”
　　高彦唯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好，那你安排，到时候我看看哪天有空。”

　　林夕晚迅速扫了眼对面的高蔺，与他目光撞上，不过一刹那，两人互相错开目光。
　　谁都没有发现到。

　　吃完晚饭，还是高蔺先去浴室。林美珍有好好兴致去看iPad，找合适蜜月旅游的地方，找到不错的会问高彦唯怎么样，不论好坏，高彦唯的回答只有一个“好”。

　　林夕晚慢慢走上楼梯，回头看了一眼，恍惚间觉得这是假的。可眼前的又必须是真的，高蔺拎着干净的衣服站在浴室门口，单肩靠着墙，看着她。

　　“怎么样，开心吗？”他阴阳怪气地问。
　　林夕晚垂着眼帘，看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腕露给他看，好像是在跟他讨要新的创口贴。高蔺冷下脸，静了片刻，扫了眼她手腕，转身进了浴室，用力关上门。

　　她站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的水声，心想着，开心不开心，有什么意义吗？她只是利用得到这个新家庭，是为了离他的气味近一些而已。

　　至少那时候，她是开心的，在他身后，双手按在他肩上，手指抵着他的发梢，树影掠过，夏风拂过。他的气味，全都被夏日清晨自作主张当做礼物送给她了。

　　高蔺回到房间准备拿吹风机，翻抽屉时，发现创口贴还剩一张。他想起林夕晚的手，手指纤细，如果不看指甲部分，一定算漂亮，偏偏指甲部分很难看，好像是经常抠弄造成的。手腕也是。

　　今晚高彦唯随口的关心，林夕晚那脸上的表情可真有意思。
　　他用力关上抽屉，正要开吹风机时，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好久后，吹风机没开，倒是卧室门开了。

　　一张创口贴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林夕晚一手揉着潮湿的刘海，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创口贴。隔着一扇门，她都闻到了他身上沐浴之后的气味，是他专用的洗发水、沐浴乳的Chypre香调。

　　她捡起地上的创口贴，开门，在他回房间之前，紧贴着他的脚步挤进他的房间。在门关上的一瞬，她拉住他的T恤衫后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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