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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我说：做梦
他是某个人的影子。
可惜，在人身死亡之前，他并不记得这回事。
在很多年前……啊，其实也没有多少年，他们一家人出海边游玩。他踩着海水，抬头望向碧蓝大海的那头。咸腥味的海风吹来，海浪拍打的潮声充斥耳间，他望向远方，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牵引、羁绊，亦或是前世被钦定的任务，留在今生去完成。
也许这只是他年少的臆想，又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那一缕缥缈的期待终究是穿透虚幻，成为了他眼前的真实。
是在海边的缘故吗？风潮的韵律给了他方向的指引。小小少年踩着浪花，沿海岸前行，越过鲜亮的警戒线，走向无人踏足的区域。
然后他就在那里，发现了大海送来的宝藏。
——一个昏迷不醒的、与他长相几乎相同的、黑发的小姑娘。
这是秋落进入秋家的契机。因为他，秋海罗。
她与秋家长子的容貌惊人相似，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这个孩子其实与秋家没有半分干系，甚至连秋氏夫妇都质疑起来：也许当年他们确实是拥有一对双生子兄妹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将其中的妹妹遗失了。
陈年旧事放置不提。他们没有多加考虑便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以双生子妹妹的身份。反正秋家还算富康，多养一个孩子也没什么。
而于这个孩子而言，她睁眼醒来时，过往记忆一片空白，秋家人是为她构建了新的世界的重要存在，所以她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少年冷眼旁观。心思通透的他，总觉得事件的发展顺利得出人意料，过于恰然。就像随手在沙滩上捡的贝壳和十年前捡到的那枚刚好出自同源一样，概率低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双手操控了这一切，而他们只是按着写好的剧本，演一场戏罢了。
关于小姑娘的名字，其实并没有引发多大的纠纷。
少年当时望着窗外的树叶，扭过头来说：“就叫她「秋落」吧。”
秋氏夫妇没有多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于是点点头就同意了。
苏醒过来的小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不仅包括自己的名字和亲人，连同生活常识方面都忘得一干二净，真的就是一张白纸，和刚刚降世的小婴儿差不了多少。少年不禁想：如果没有遇到他们，这个小姑娘要怎么活下去啊？
假设太具有颠覆性，少年在三秒后就掐掉了这个设想。
现在，他就是小姑娘的哥哥，故而父母理所应当的将照顾好妹妹的工作交给了他。
……他的父母大概忘了，他其实还要照顾今年才四岁的小弟弟秋海林。
但他敢保证，就算父母还记得这回事，估计事态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改变。因为他是哥哥，便理应肩负起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当然是他该做的事。
年仅十一岁不足的小少年，早早的学会了承担责任。在他尚未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他便学会了保护他人——弟弟、妹妹。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这个突兀闯入他平静生活的小姑娘。毫无疑问，她的到来大大增加了他的负担。
虽然小姑娘并不像小弟弟一样到处给他添麻烦，但她一无所知的空白更令他头疼。
他要事无巨细的告诉她：牙怎么刷、毛巾怎么用、筷子怎么拿、不可以只穿着睡裙就出门、也不能不穿鞋就出门，受伤流血了要擦药不能置之不理、饭要认真吃不能挑食、生病了必须吃药不能乱发脾气……
他还要教她衣服怎么穿、裙子怎么穿、鞋袜怎么穿，托妹妹的福，他早早就对异性的身体失去了兴趣提前进入禁欲一族。他有点庆幸妹妹没把怎么说话给忘了，不然一联想到他要从音标开始教她发音就头疼。
不过，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小姑娘对知识的接受能力极强，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她的学识水平径直从一无所知跨越到小学五年级，其接受能力之强，令他大感挫败。唯一的安慰大概便是她似乎很抵触英文，如今也就识得几个单词而已。
挫败感越来越强烈，少年凭着不服输的意志，也开始学习更多，更刻苦、更努力，为的就是不让妹妹追上。身为兄长，他必须任何时刻都保持着在学识上稳压小姑娘一头才行。
而与学识能力相对，小姑娘对于大部分的常识都抱以「难理解所以难接受」的态度，多数情况下，他这个哥哥都要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她。在这一点上，她甚至比熊孩子秋海林还难训，这让尽职尽责的兄长大人感到无比的头疼。
但是头疼又能怎么样呢？他无法对她弃之不顾，最终不过是妥协妥协再妥协，退步退步再退步。他面对她时，心肠是硬不起来的，就算是顽石钢铁打造的心，也愣是化作了满腔的柔软。
唉，他能拿她怎么办？
可是没多久，他就没有这种苦恼了。妹妹的亲生父母找上了门，向他们索要失去的、珍贵的小公主，他能做什么？把门锁上不让她走么？
痴人说梦而已。
她走的那天，站在门口看他。漆黑的眸子深沉如夜，难以想象这是一双孩子的眼睛。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什么，这几年来她好像一直都是这副十二三岁的娇小少女模样，没有分毫改变。曾经他只比她高出半只手掌，现在却已是多出二十公分还有余了。
他想着，忽然走过去，微微俯身按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落落，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也……”我也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动作快他一步，使劲拍掉了他的手，语气愤懑的使劲埋汰他：“你是担心没了我就不能光明正大的约会温晨了吧当我傻的么你个重色轻妹的家伙！”
不，不是的。是因为你很喜欢她，所以我也不排斥她。
我从来不看重皮相，我在乎的只有我的亲人，我的弟弟妹妹。
秋海罗始终面不改色，神情淡漠不辨喜悲。父母在旁安慰他，连稚幼的弟弟都懂事的没有哭闹，还跑过来拉拉他的衣摆，纯真无邪的望着他。
他沉默许久，终于在弟弟的眼神中软化，伸出手摸摸孩子细软的黑发，露出一缕微笑来。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他要保护要照顾的，也从来不止她一个人。
一年后，她突然回来了。
说来也巧，他那日不知怎么的就心血来潮出门散步，天气微凉，云层遮去了日光，路上行人匆匆。冷风从身旁侵袭而过，吹得道旁的一排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有颜色枯黄的叶子被风勾起，又骤然坠下。秋海罗盯着那枚枯叶，忽然抬头，便看见不远处那抹黑色身影。
即便是被风迷了眼，一霎茫然坠入迷幻，梦里梦外生死不知，他也不会认错的。他知道那是她。这世上的另一个他。
她缓缓转过身。三百多个日夜过去，她的眼眸依旧深沉，幽幽望不见底。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天翻地覆。她走时孑然一身生机盎然，仿佛脚下是荒芜之地亦能步步生花。如今依然是孑然一身游离世外，却满身沧桑尽是疲惫，像旅行了许久的漂泊游子，灵魂里都携带着流浪的沙土和远方的风声，无处安歇。
在她眼里看不见惊讶，好像她知道他会来。他微垂了眼帘目光柔和，并不诧异她这般巨大的改变，仿佛她怎样改变都是理所应当的。或许说，这才是她的本相啊。
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他在她眼中看不见世界，看不见那时的光影，沉穆的墨色漆黑缭绕，是黑洞，是深渊。
她说：哥哥，好久不见。
也许真的是好久不见吧。她的眼神像穿越了恒星的诞生与死亡，从遥远的光年之外而来，是过去历史，亦是现在此刻。他觉得，他与她应该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不止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更是一种更加紧密的联系。
但到底是什么呢？他记不起来。
他背起妹妹，女孩轻得如一片鸿毛，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看着她在身旁静静睡去，忽然有一瞬间的担心：他的妹妹会不会像童话里的奥罗拉公主，闭上眼睛从此一睡不醒，需要百年之后远方的王子披荆斩棘地赶来，用一个吻将她唤醒。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在心里轻轻叹息，然后轻抚她的额头，喃喃自语似的说：“好好睡吧。”
即使这世界不如你所愿，但你依然要活在其中。你此刻睡去，答应我别沉醉在那里，梦境并不能给你什么，那只是灵魂给自己暂时休憩的浮华之都。你终究要醒来，不是为了迎接命运的恶戏，而是因为我要再次遇见你。
而那些使你痛苦的源泉，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原谅。
秋海罗将门关上，像是要连同所有的伤害与恶意都隔绝在外，再把所有的柔软与温暖送给里面沉睡的少女。
他是爱她的。他知道。
比之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都爱她。他知道。
好在生活不是童话，妹妹也不是奥罗拉公主，沉睡的少女在一天后醒来，并且依旧精力充沛的跟他怼上三小时都不停歇。
午饭后，从窗外飞进一只不请自来的白色小鸟，妹妹拦住他捉了鸟准备投喂隔壁胖橘猫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宠物。
鸟的名字是雪儿，虽然和那一身洁白的羽毛相得益彰，但依旧不能掩盖其俗得掉渣的本质，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妹妹取的。真是不敢恭维。
下午她便出门去了，他看着时钟掐准时间，一小时后也跟着出了门，却见妹妹与陌生的黑衣少年交谈甚欢，不知怎么的不悦便爬上眉头。没有任何一个哥哥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妹妹竟然在约会别的男子。他出了声：“秋落。”
回来。跟我回家去。
她侧过头来看他。那一瞬间，兄妹二人的目光相接，仿佛彼此就已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什么。
妹妹一言不发，起身向他走来，甚至没有向黑衣少年道别。他偏移了视线，看向妹妹身后的少年，那人有双令人难忘的眼眸，澄澈空灵的银白，像是举世难得的透明水晶。他望着他，他也在看他，用一种原来是你的眼神。
秋海罗转瞬之间便明白了，黑衣少年其实是和妹妹一样的存在，他们于恒星诞生之前坐在星云中交谈，如今久别重逢在茫茫人海。这是很难形容的感觉，但他想他应该是明白的，就像生物下意识的反应，这是刻在他灵魂里的感知，是他的本能。
身死之后继续的事，也证实了他所想非虚。其实他总共见过镜千晓三次，一回生前，一回生时，一回生后。
生前他是镜中混沌的镜像，是依附于王的影子，是环抱她的黑暗。可惜他被镜千晓投入轮回成为秋海罗，所以他不记得这回事。
生时他是秋家长子，是两个孩子的长兄。十七岁时再见故人，黑裙的妹妹坐在黑衣的男子身旁，两人都仿佛是那黑夜中衍生的妖精鬼魅，生得一张不似凡人的精致脸庞。
归家后，他问她那男人是谁。
妹妹言简意赅：祸害。
生后他重新拾起生前的记忆，想起她是谁，他是谁，自己又是谁。他走在漫漫迷途中，镜千晓便这样从白雾中走出，一袭黑衣，戴着一副不伦不类的墨镜，遮去半张盛世美颜。
镜千晓说：好久不见。上次没有打招呼，我现在也才想起，当初把你创造出来时，似乎没有给你取个名字。要不现在补上？
他很平静。摇摇头，说：我受之有愧。
镜千晓说：你这性子跟小公主真是一模一样。太讨厌了，明明是我创造出来的呢！早知道就把你塑造成我了。
他面不改色：我为我不是您的影子感到荣幸。
镜千晓：……
后来，镜千晓说：小公主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的灵魂是新生而纯粹的，非黑即白。她的世界非善即恶、非错即对，她不明白爱恨可以并行，她不明白生死就是轮回，她不明白。你是我创造出的镜像，是她唯一的灰色地域，你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镜千晓还说：你的职责，不是承担原本属于小公主的悲伤痛苦，而是你的存在，能够使她明白感情的复杂。让她知道身为王应当做的事，是裁决。你会被创造、被存在，是因为我觉得小公主需要你。
他沉默：……
然后他说：我知道。
继黑衣少年镜千晓之后，秋海罗又知道了一个叫亚瑟的外国少年的存在。
据说这位外表不超过十五岁的少年是蒙哥马利家族最年长的长辈，是纵横大西洋一个世纪屹立不倒的百年船王。不过秋海罗对亚瑟是不是人类没兴趣，这位船王之所以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是因为他的妹妹。
见到亚瑟的第一眼，他便清楚了这个人对秋落的执念。湛蓝的眼眸是海的无尽深渊，渴望着吞噬钟爱的那个灵魂。他的爱意像是美丽的海水母，柔软无骨，繁多的剧毒触手将猎物缠绕包裹密不透风，麻痹窒息。
外表温顺实则凶猛，亚瑟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他判断道。
妹妹是容易被迷惑的愚笨之人，当然不排除她装傻充愣或是自欺欺人的可能性。但她确实不是很排斥亚瑟的靠近，只感到些许不自然。
哥哥大人察觉到了危机的步步紧逼。
他告诫妹妹应当提高对异性的警惕心，妹妹反讽他像个老头子，已经开始有老年痴呆和啰哩吧嗦的症状了。
他其实知道她在感情方面的迟钝，也看得清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坚信她的城堡她的荆棘之森不会被任何人攻破。只是想要长驱直入的依旧大有人在。
比如亚瑟。
妹妹教训两句就足够，到底还是要去找不怀好意的人算账。也许凭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给大西洋王找出点麻烦，但请相信，他能做到时就不会手软。
想想吧，他身为一个哥哥，被妹妹全身心信任、依赖。如今他忽然发现妹妹对另一个少年也是这般信赖，更何况还是在那人还心怀不轨的前提下，他怎么可能平衡，怎么可能释怀？
即使知道她与亚瑟是没有可能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气恼，想让这个人消失。能配上自己妹妹的男子，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想法要是被妹妹知道，她大概会笑话他吧。笑话他：没想到睿智冷漠秋海罗，也有如此幼稚失去理智般的一面。
但他并不在乎，或者说，无关紧要。
他是兄长，是一个以保护者自居的角色，这种程度并不能打击到他什么，更何况实际情况并未发生。
他保护自己的妹妹，无条件地爱她，百般算计维护。他与她都是骄傲的性子，服软的话难说出口，嘴上逞能心灵相通，彼此却都是清楚的。
他们之间有着看不见的线相连，闭上眼睛就能找到一条细长蜿蜒的路，尽头便是对方未曾落锁的心门。
他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他知道。
圣斯丁学院古老神秘，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的沧桑。像他的妹妹，像那船王。
五百年的轮回，岁月更迭昼夜交替，人类是朝生暮死的种族，短暂的生命却渴望捉住不死的秘密，是悲哀，是妄想，是大逆不道。
那日天气晴朗，夜空的星辰银河清晰可见，从大西洋吹来的海风却带着丝丝凉意。秋海罗想，人类也许永远也无法想象拥有漫长生命的种族存活状态是怎样的，因为他们本来就处于两个完全迥异的时间维度中，无法对等交流也无法相互了解。
妹妹跟他说：记住我的真名吧，哥哥。
「克莉斯多·欧米茄·沙耶美·安德莉娅」，天与海最尊贵的小公主之名。
妹妹在那天还这样问他：哥哥，你爱我吗？
“我对你从来没有抱有幻想或期待。”他抬眸望着天边的银河，慢慢地说。
“你看你，愚钝蠢笨、顽固不化，任性妄为、不听管教。我知道你这个人既自负又矫情，没有人伦常理也不懂自知之明。但你确实是说对了——我爱你。”
我爱你，是兄妹之爱，是光影之恋，无关欲望无关奢想。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值得我保护，那个人就是你，我的妹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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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暗搓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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