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春秋

　　李世民乘着小轿出了宫门，迤逦朝城西柳叶巷来。

　　一路上无人注意这顶小轿子，几个侍卫也只远远跟着，来到城西区，转折进入柳叶巷。

　　那时侯小巷中百杂铺和那些小吃铺子还没打佯，灯光照在巷道上，远处近处偶尔晃动着行人的影子。

　　小轿进了巷子，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胡同口停了下来。

　　小顺子看看左右无人，走到那顶小轿子旁，便轻轻叫了一声：“主子，到了。”

　　说着，掀开帘布，李世民不慌不忙的从轿上下来，左右看了看，便折进那条小胡同去。

　　小顺子在身后小声吩咐那两个轿夫待在到旁口，招呼后边那两个侍卫快点跟上，自己也随李世民进了胡同去，几个人来到了一间紧闭门户的宅院前。

　　这间宅院便是武德七年玄武门事件后，李世民让小顺子秘密盘下来，安置玳妃住的那间小宅院。

　　这时候从门缝里瞧见院中还亮着灯光，小顺子上前敲了一回门，等了一会儿，那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张男人的脸来。

　　灯影中细看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老脸，头发花白，脸色倒是红润，那小顺子笑道：“柳公公，不认得我了？”

　　那人愣了一下，亦笑道：“有两三年不见了，小顺子，看你长了个头了。”

　　小顺子细声道：“公公，皇上来了，快报娘娘去。”

　　柳公公吃了一惊，抖瑟一下，看小顺子身后果然是穿着便装的皇上，正想下跪，李世民却摆手示意免了。遂进了宅院去。

　　柳公公还来不及通报，李世民却径直进了前厅，折转着朝后院右侧那间厢房走去。

　　那个时候，玳妃正坐在那间厢房窗前出神。看去一个美丽的倩影掩映在厢房的隔窗帘布内。

　　这间厢房的窗户正对着小院，小院偏左的地方是前厅廊门的过道，从窗户侧头往左看，廊门外的花木影子和青石小径清晰在目。

　　玳妃这三年来的日子大多是坐在这窗户前消磨过，有时候甚至一整天的这么坐着消磨时间。

　　室内的灯光是昏暗的，就是白天那一排格窗也都严实的让绸红色的帘布挡着，仅在玳妃坐的那个位置，有一格窗户敞开着，能看清院中的动静罢了。

　　在她的生命和印象中，一切仿佛都是空壳罢了，饮食起居仿佛也是可有可无的，她的心里没有这家宅院，更没有外面的世界，有的仅是久远的绝望遗留下来的从那窗户帘布缝中看去似乎又是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希望。

　　这个希望自然便是高阳了，有时候这个希望也兼带着李世民的影子，但是，当这个男人的影子出现的时候，她的心便又生出怨恨来。

　　玳妃心里明白，她所有的结局，她的命运，她的悲哀，她的绝望与牵挂都缘于这个人。

　　玄武门事件发生后，她悲哀过，也怨恨过，但那个时候她是为她的命运拙滞而悲哀，为那个死去的不争气的丈夫而感到怨恨，怨恨他心胸狭窄，招致了杀身之祸，弃她而去。

　　往后的日子，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感觉到后来的这个男人，这个当着皇帝的男人，给过她心灵的宽慰，使她感觉到过震颤，甚至曾经因为激动而燃烧过那种灼热的渗杂敬畏心情的情爱的火焰。

　　但是如今她却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怨恨，对这个实际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充忙满了怨恨，她虽然时刻都感觉到她的血肉连着高阳，与这个男人是血脉相连的，她的命运甚至灵魂依附在这个男人的身躯和意志上已是无法分开了。

　　但是这个男人却又夺走了她的一切，夺走了她的孩子———高阳，包括她全部的希望！

　　她觉得她如今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甚至对绝望都没有任何感觉的行尸走肉罢了，她所有的感觉仅是那窗格外面似乎存在的一线希望却又是十分渺茫的东西。

　　她每天这样呆呆的望着，连春夏秋冬季节的更替也感觉不到，眼睛空空的，有时显得呆滞。

　　可这绝代佳人，那张略显憔悴的脸还是很年轻，美丽的轮廓并没有改变，娇小的身子依然那样的婀娜，洁白细嫩的脸色，尽管有点憔悴，却仍然清秀可人，而乌黑的发鬓却显得有点蓬乱。

　　李世民走进前厅的时候，那稳重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她听到了那串熟悉的脚步声了，心底里瑟缩了一下，眼睛陡然一亮，瞬间便激动了起来。

　　“他来了。”

　　她的心在瞬间不由自主的便冒出这个念头来。

　　那种感情和亲情牵绊的念头让她的心微微颤抖了起来！

　　果然，她很快从窗格间看到了走进院子来的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慌乱了起来，长久的怨恨心绪顿时消失殆尽，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影，在那张憔悴干涩却美丽无比的脸上泛起娇嫩的润红色。

　　她很快的用手理了理很长时间没有自己认真梳理过显得有点蓬乱的头发，旋即又慌忙的站起来，走到梳妆桌前对着铜镜，一边寻找那许久不用了的梳子，然而她任何事情都来不及做，那个男人已经进了她的寝间。

　　那时侯玳妃微微的颤抖着，那双纤巧的小手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由于激动的颤抖，一种多年来压抑在冷漠和绝望中瞬间释放出来的激动，一种久违了激动，这种激动确实让她忘记了所有的怨恨，忘记了那种压抑在绝望深渊中的如死亡了的感觉。

　　她的心智，那种这几年来在沉闷和绝望中，几乎全部消失了的心智，在这一瞬间仿佛全部恢复了。

　　憔悴的脸上瞬间显出美丽的光彩来，那种羞涩的笑影变得非常的动人了，仿佛一种长久的委屈突然获得了安慰，又仿佛久违的激动悉解了所有的麻木了的怨恨！

　　但这仅是一瞬间，她的脸很快平静了下来，那丝笑影很快消失了，只残留下刚刚泛起的那点嫩红色。

　　她听见了李世民走进寝间的声音，但是，她却静静的背着脸抖瑟着坐在梳妆台前。

　　那时李世民走进来，一眼便看见了背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的玳妃，李世民走到了玳妃身后，轻轻叫了声：“玳儿。”

　　玳妃颤栗了一下，回过身来，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站起来，转身跪倒瑟瑟说道：“罪妇躬迎圣驾。”

　　李世民扶起玳妃道：“别多礼了。”说着又扶玳妃坐下来，说道：“朕有几年没来看你了，你可好？”

　　玳妃摸捏着手指，苦笑一下。她没有回答李世民的问话，却嗫嚅着轻轻说：“高阳———”

　　李世民这才忽然记起来，玳妃已经三年多时间没见到高阳了，他从玳妃身边带走高阳的时候，高阳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高阳如今都三岁了，可她的母亲却不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模样。

　　那时侯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掠过李世民心头，他觉得他欠玳妃的太多了，他不应该从玳妃身边把高阳带走。
　　他心里很清楚，孩子对于母亲意味着什么，他从玳妃那苦涩的脸上看出来，她这些年是怎样的熬过来。

　　他那时侯忽然的从灯影中看清了玳妃的那张脸，那张曾经是鲜嫩的润红的脸，如今是那样的憔悴，那样的干涩，尽管轮廓还是美丽，还是可人，可容颜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衰老了许多！

　　李世民的心陡然如跌落冰窟般，他痛苦的低垂下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膝盖上重重拍了几下，轻轻的摇了头。

　　那时玳妃又说道：“高阳————”

　　李世民看着玳妃的脸说道：“高阳很好，高阳三岁了，长高了，长得像你呢。”

　　玳妃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鲜艳的笑影。

　　“陛下，贱妾想见见高阳。”玳妃说道。

　　李世民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没有正面回答玳妃的话，他说道：“高阳很好。”

　　玳妃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神色，她苦苦笑了一下，又近乎哀求道：“陛下，贱妾真想见见高阳啊！”

　　玳妃的这个问题确实让李世民感到为难，他心里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阳懂得她的亲生母亲的，他必须让这个有关他名声的秘密永远的隐蔽起来。
　　他虽然感觉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多么的不幸，现实对于她是多么的残忍，甚至这种残忍给她带来的不幸都让他痛心不已，但是，他不得不狠下心来，面对他心里也爱着的女人表现出冷漠。

　　“你不要再提高阳了，朕是不会让高阳见你的。”李世民冷冷的说道。

　　“可高阳是我的孩子啊！”

　　李世民听玳妃这句话，心里一阵刺痛，沉默许久，他的心软弱下来，他觉得这个时候他无法抵御他自己的感情的折磨了。

　　他对任何军国大事都可以毫不犹豫的作出决断，说一不二，在众多朝臣面前，他必须金口玉言说一不二，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心不得不软弱下来。

　　“朕也想让高阳来看你的，可就担心你和高阳相认了。这是什么样的后果，你不会不知道。”李世民终于和蔼的说道。

　　“只要能见到高阳，我啥都不在乎。”玳妃坚强的说道。

　　李世民摇了摇头，痛苦的说道：“好吧，你要听朕的话，千万不要糊涂。朕便安排高阳与你见见面吧。”

　　玳妃明白李世民的意思，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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