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密码

作者:黄裳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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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宿狐 三


      古称雍州的凤翔,北枕千山,南带渭水,东望长安,西扼秦陇。这是一座古城与名城,秦时亦为王都。这座古老的都城,有着几百年嬴秦繁华与千年岁月积淀,比长安更显苍朴浑厚。
      城里城外,到处都可见施工的痕迹,亦到处都是新修的建筑。城内的主要街道进行了翻修与扩宽,两侧彩楼幢幢,鳞次栉比。长檐飞拱,辉甍俊宇,叠瓦明丽。沿着城内中心大街一路排列,蜿蜒而去,宛如两条雕彩长龙。这些都是为了宪宗陛下将亲至,由此迎接佛骨入帝都而建,故而工程浩大。明日便过年了,过完年,宪宗陛下择日便会驾临,此时凤翔的各种工程基本上都已完工,还剩下一些扫尾的事情。
      我们到达时早已过午,数以千计的工匠们冒着风雪在做工,街面上不时走过太守府人马,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我跟着照夜下车,马车停在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前。
      韩湘从马背上滚下来,冲着照夜叫骂:“你这只该死的狐狸,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让马车一路慢慢跑,差点冻死你爷爷!我敢跟你打赌,你是存心的!”
      他一张清俊的脸被寒风刮的生红,眉毛头发都成了白的,冻得瑟瑟发抖,手缩在袖子里,躬身驼背,看上去凄惨可怜。
      “我又没请你跟着,你自己非要跟来,怪得了谁?”照夜睨着他哼笑,“看你现在这德行,再给你一个破碗,真像个老叫花子。”
      众人笑起来,韩湘气的翻白眼。
      照夜请大家吃凤翔有名的西府膳食,削劲面、腊汁驴肉、蒸糕和羊肉泡。此时离了长安,我一心惦记着慈行大师,胡乱塞了几口吃食,便向照夜告辞,要独自赶去扶风。
      照夜将我带到一旁,道:“你不用去法门寺了。”
      我愕然:“为什么?”
      照夜神色间颇为复杂,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音对我道:“刚才我遇到一位在太守府当差的朋友,他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法门寺住持慈行大师,现已不在扶风,不在法门寺中。”
      我心里惊动混乱不已,失声道:“不在法门寺,那会在哪里?难道……”我不敢想下去。
      照夜道:“慈行大师被带到了凤翔,如今被看押在净慧寺。”
      “那法门寺里其他僧侣呢?”
      “据说是原地关押起来了。”
      我顿时松口气,情绪激荡之下,一把握住照夜手臂,“公子帮我!我要去见慈行大师,我必须见到慈行大师!”
      照夜为难的皱眉,“净慧寺在城外九顶莲花山之巅,那山高峻峭,攀登不易,等到了也是夜里,时间太晚。况且,慈行大师是被关押,看押他的是神策军,据说是奉的圣命,只怕无法通融。”
      “我必须见慈行大师!”我急了。
      “你一意要见慈行大师,到底是为什么?”照夜一双狭长的眼将我望着。“你可知道,法门寺出了事?”
      “我……”我差点脱口将实话说出来,又急生生地止住。我能对照夜实情相告吗?他是能够信任的人吗?对于一个我完全不了解又看不明白,甚至不熟悉的人,我该不该轻易的交底?我十六年的人生太过单纯,只是埋首典籍,遨游书海,最大的起伏与波折,便是外祖父的遇刺。然而、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无一不超出我的理解与承受范围,让我分不出真伪虚实。那一夜发生在法门寺内的事,除了寺院里的众人以外,我便是唯一的目击者。如今法门寺内众人获罪,而事情还没有搞明白,我若是贸然说了,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踌躇难断下,我忽然想到酒肆内那个突然猝死暴毙的酒客,他的死状历历在目,他死的不明不白,死前正是因为向人讲述关于那夜的事情。我又猛地想起,正是在那间酒肆,我曾察觉到有被人紧紧盯视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当做猎物,被躲藏在暗处的捕猎者盯住的感觉!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发出察觉到危险的讯号,却无法洞察危险隐藏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
      还有我的手稿,莫名其妙又神奇的消失不见。以及那些蒙头罩面,像夜枭一样袭击我的神秘人!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一举一动皆受人监视,我完全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纤毫毕现,如同未着寸缕!而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我一无所知。我倏然明白,他们两度取走我的手稿,这也是对我的警告,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他们想要我的命,就如同取走手稿一样的神不知鬼不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惊怕的感觉沿着尾椎骨一路向上窜,如同一条蛇在我衣裳里,贴着肌肤爬着,冰凉而悚然。
      现在我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一定仍有人隐藏在暗处注视着我,就像草丛里的毒蛇,不知道会在何时突然蹿出。我下意识逡巡着身周,客栈内并无什么客人,只有照夜、钱为天、哈迪与韩湘,掌柜的并几名伙计各自忙碌着。客栈外,风雪萧萧,街对面的彩楼上,匠人们站在搭起的架子上,雕刻的雕刻,描彩的描彩,专心致志的做着活儿。
      他们究竟隐藏在哪里?这门里门外,芸芸众生间,谁注视着我,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你看什么呢?说话只说半截,突然就不做声了。”照夜忽然一掌拍在我肩上,我猝然一惊,差点跳起来。
      我摇了摇头,从心里升出一股无力的感觉,这感觉让我颓然。
      照夜奇怪的道:“刚才你还好端端地,这会儿突然是怎么了?”
      我还是摇头,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如何述说。我此刻唯有苦笑。
      照夜顿了顿,道:“好吧,帮人帮到底,我还认识一些朋友,我去帮你问问,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去净慧寺见见慈行大师。”
      听他说这话,若是在刚才,我定会欣喜感激,而此刻,我只有忧愁不安。我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是好还是坏,因为我捉摸不透那隐藏在暗处的捕猎者,心里的想法与意图。他们一直不对我动手,只是潜伏监视,这背后又隐藏了什么目的?
      照夜要我安心等待他的消息,他见我刚才吃的少,又特别为我叫了一份臊子面。我坐在桌前等面的时候,一名头戴斗笠,手执竹杖,身背行囊,穿着粗布僧衣的僧侣走了进来。
      僧侣站在门口取下头上斗笠,将上面的雪轻轻掸去,斗笠下露出一张年轻而俊秀的脸,眉眼淡然如水。他虽衣着简朴,却令人望之便觉不凡,好似当年西行取经的三藏法师。
      是他!
      那个出现在猝死酒客的酒肆中的少年僧!
      那个在西市祆祠附近一闪而过的小和尚!
      看到这再度忽然出现的少年僧侣,我想起他曾对我说的话。时到今日,一番经历之后,我不得不惊服,他当日所言句句不差,已成谶语。只是可惜,我并没有听他的,他曾说过,我将有凶兆,乃是血光之灾,除非闭门不出,否则无法安然度厄。我现在身在长安之外,这是不是意味着,此番我必将有凶险?
      少年僧掸完斗笠,又拍掉肩膀上的浮雪,举步朝内走来。我见他走来,正待起身相迎,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一眼都未曾朝我看,似是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这少年僧对我有没有印象,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记得我。他在我身后的桌前落座,向客栈老板买了三个馒头,外要一碗热水,便静默不语的吃了起来。
      他安静淡漠,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与他搭话,想了想,还是做罢吧。像他这样的人,又是世外之人,定是不喜被人打搅的。先前他已出言警示于我,是我这俗物不知好歹,为了一时的猎奇之心,自招祸患。现在再去觍求度厄化劫的办法,只会徒惹人厌烦。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自作自受。
      *************************************************
      照夜在这家客栈里安顿好我们,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钱为天领哈迪去瞻仰城中古迹,邀我同去,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其实我是害怕,总觉得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始终在某一处注视着我,不知道会在何时,突然凶猛的扑出,让我万劫不复。我现在甚至不敢独自呆着。
      晚饭时候,照夜回来了,随后是钱为天和哈迪师生二人。照夜回来悄悄告诉我,已经托了朋友去活动,明日听信。夜里,我与韩湘同宿在一间房,我心事重重,睡的不踏实,一直做着混乱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追杀,我拼命地逃,但不是被人杀死便是跌下悬崖。
      紧张和恐惧死死咬着我的心脏不放,那种从高处猝然踏空跌落的感觉太过逼真,我“啊”地叫了一声,身体一阵无法控制的震颤,猛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我坐着大口喘气,旁边床铺上的韩湘没有一点动静,他睡的很死。我惊出了一身的汗,感觉燥热烦闷,便穿上外袍起来倒水喝。就在我刚把脚伸进鞋子里,这时,我床铺左侧的窗户纸上,一抹黑影,鬼魅一般的一闪而过,快的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可就在那黑影闪过后,我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动静也是短暂而轻微的,接下来,是开窗的声音。
      在我的隔壁住的是照夜,现在已是子时时末,照夜怎么还没睡?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什么?难道、那便是一直躲藏在暗处监视着我的家伙?照夜开窗,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这么想着,我急忙打开窗,却见照夜房间的窗子关的好好地,屋内没有一点亮光,静黢无声。屋外也是一片静悄悄地,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就在我怀疑自己的时候,客栈后院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好像是开门的声音。雪夜静谧,轻微的响声也能听得分明,我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去想,急匆匆翻窗而出,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而去。
      我必须一探究竟!
      客栈的后院是牲口棚,拴着马匹,马儿都在休息,很安静。地上的积雪虽不厚,但上面留有一行新鲜的脚印,我循着脚印绕过牲口棚,发现那里有一扇小门,门栓已经被人打开,显然刚才确实有人从这里出去。我蹑手蹑脚的开了那扇小门,外面是一条背街的小路。
      今日下雪,夜里虽没有月亮,可白色的雪反光,外面清晰可见。借着莹莹反照的雪光,我看见不远处一抹修长人影,快步急行而去。
      如果我没有看错,不是幻觉的话,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照夜!
      都这么晚了,照夜要去哪里?为何半夜偷偷摸摸的出去?
      我困惑难解,遂决定跟踪照夜。
      因宪宗陛下即将亲临,凤翔府治所实施宵禁已有一段日子,每夜严查。城中街巷内,不时有值守巡查的军士列队而过。照夜警醒而机敏,数次遇到寻城的兵马,却始终没有被发现。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走我走,他避我也避。一路提心吊胆,在穿行过数条街巷后,他终于在一座规模不小,从外围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屋宅的建筑后面停了下来。
      我找了处藏身之地,半趴着,只敢将头露出小半。照夜站在房屋宽檐底下的暗影里,吹了一声口哨,宛如夜鸟啼叫。高耸的砖石墙边,一扇角门应声而开,从里面探头探脑的走出来一名男子。因隔着一段距离,我无法看清男子面容,只觉此人风骨甚是秀异,有种别样气质。
      “你这狐狸,总算现行了,真是让我好等啊。”男子看到照夜,笑着道。
      照夜机敏的将男子拖到暗影里,谨慎的将角门掩上,这才开口:“里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男子哼了一声道:“你这没心没肝的家伙、我为你在这里受了好半天的冻,你倒好,来了连句暖话都不给我。你当我是什么?”
      照夜轻声笑道:“我向你赔罪行了吧。我的商队此次从西域回来,购得一些极品好货,等回了长安,我让人带给你。”
      “我是稀罕那些个俗物,这些年才为你做事的吗?”男子有些生气,往照夜胸前拍了一掌。照夜不躲不避,男子见他不动,那一掌便也没有真的拍上去。正要回撤,照夜这时忽然出手,将男子手臂反绞,顺势一只胳膊攀上他肩膀,紧紧揽住他脖颈。
      “你耍诈!你这只臭狐狸!”男子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地恨声道。
      照夜放开他,低低地笑起来:“我一个唯利是图、奸猾狡诈的贩卖之流,本就是满身铜臭的俗物,能给的,也就只有那些个俗物了。”
      “你若是俗物,天下那么多人都是什么?我又是什么?”男子又哼了一声,继而正声道:“今日早上,圣上宣李恒入宫,下了旨意,命太子大年三十,哦,也就是明日,先行到凤翔,斋戒礼佛,替父为国祈福,让他先到凤翔预备接驾事仪。与太子一道要来的,还有国师柳泌。”
      “明天李恒要来!”
      “怎么,他不能来?”
      “我不想看到他!”照夜声音陡然寒凉。
      男子叹息不语。我想起早上在美仙院门口遇见的太子李恒,一副被酒色掏空的皮囊。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张扬跋扈,唯己独尊的样子,那样一个人,无论有多尊贵的身份,只能让人厌恶。
      “照夜,”男子踌躇的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这么讨厌李恒,甚至不愿意看见他,可这些年,你又为什么总让我打听关于他的事情?”
      照夜淡声回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男子道:“你的理由,就不能让我知道?”
      “不要问。灵鸿、我不让你知道,是不想你卷入是非中。人事无穷,世事更是机关密布,变化无常。知道的越少,反而会活得轻松快乐些。”照夜拍了拍男子,“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你也快回去吧,小心被人发现。”
      他说罢转身便走,那叫做灵鸿的男子,情急的脱口道:“莫非、你是心有屠龙夺明珠之志?”
      他此话一出,我心惊肉跳,眼前出现照夜站在楼阁窗前,目含杀机,宛若嗜血兵器的一幕。当时太子李恒刚走,照夜站在那里,难道是因为看见太子,所以才变得那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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