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伽罗听得他二人快要完事，赶紧将莲动的肚兜裹成一团，扔了回去。

　　完事后的纪棱神清气爽地扎着裤腰带，完事后的莲动风情万种地编着小辫，还捻了一朵犹带水珠的小花簪在发间，顾盼间也不再刁难伽罗了。情欲迷人眼，迷得终归还是女人的眼，伽罗无奈地撇了下唇，面上也掺了几分莫名的惆怅。

　　伽罗摸不透他二人会如何处置自己，估计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只好干巴巴地蹲在一旁忐忑地捶胳膊揉腿想辙。又等他二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了差不多一盏茶时刻，才跟着他二人浅一脚，深一脚地行在山阴道上，前往了他们的村落。

　　她手上分别提着红绳系住的调料灌子和鱼篓子，鱼竿子。而纪棱手上则空无一物，只牵着莲动的小手。莲动的臂弯里挽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了些她带给纪棱的吃食。

　　他二人没再化成老虎，乘奔御风，而是像民间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似的，娘子依偎着夫君，穿行在田埂上，有清风拂过，吹来芬芳，撩起了娘子的额发，而扛着锄头的夫君，则心痒痒地在娘子光洁的额头上偷偷香上一个。被夫君搂在怀里的娘子，羞涩地垂下双眸，甜蜜又娇滴滴地享受着夫君的亲吻。

　　伽罗手上提着的调料罐子和鱼篓子不时撞在一起，发出不和谐的闷闷声。山道上有许多的枯树枝，长短粗细不一地横亘在路中央，伽罗走得磕磕绊绊的，有些力不从心。两旁的大树参天，她趁机在后磨蹭，偷偷摸摸地在沿途的树杆上刻下标记，有些像在树脚撒尿的大黄狗。

　　她再看着莲动心花怒放地塞了一个枣糕到纪棱嘴里，然后自己也咬了一口烤好的鱼鳖，有些微微晕眩，像镜里观花似的，总觉得如梦如幻，虚无缥缈。像幼时，青墙头上长出的蓝白小花，总是绽放得扑朔迷离，又凋谢得始料不及，让人惘然，摸不出头绪。

　　伽罗在心里默了默刚才纪棱抽空有一句没一句，有头没尾地跟她说的无关紧要的闲话。杂七杂八串起来就是，他们所在村子是这匹山头里地势最好的风水宝地，肥沃的稻田里不分季节的常年长着金黄的麦穗，村后面的林子里是成荫的枣树，大颗大颗的枣子养活了整个村子的老虎精，间歇，有攒下的多余口粮时也救济救济邻村饥肠辘辘，食不果腹的老虎精们。

　　纪棱还说，这是一桩攒公德的好事，说到这时，他的话语里很有些显摆的意味。又道，因为承了大枣的恩惠，他们的村子叫枣村。而隔壁村子叫“苦”芍药村，“苦”字是纪棱自己加的，顾名思义，他们那片光秃秃的地头里，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朵算不上健壮的山芍药。可他忘了，他们的这匹山头其实叫作“酸枣林”山包，重点在于“酸”字。

　　走了一截路，还未进村，伽罗就看见了一个肉铺子。但这个肉铺子打扫得还算干净，并不像市面上常见的苍蝇乱飞的肉摊子，铺子门口，坐着一个正值风韵年华的少妇翘着脚在涂胭脂蔻。

　　莲动还是挽着纪棱的胳膊，她欢快地冲着少妇，叫了一声：“林嫂子。”

　　叫林嫂子的少妇闻声，抬头和他们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纪棱却不咸不淡的应了声，就上前拉着正在铁钩上认真捡肉的莲动作势要走。

　　莲动只好放下肉，不情不愿地跟着纪棱走了。

　　伽罗不动声色的左看看，右看看，也看出了纪棱似乎跟那个林嫂子不大对付的样子。但表面功夫敷衍得她都快看不下去了，局促地想着，可能是自己甚少见到用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所以没什么见识。

　　伽罗自幼是贵族人家的千金，虽算不上最得宠的，但也没受到什么亏待，兼之母亲的爱护。即便是后来家道中落，那也是在嫁人后，着实算不上直接打击，是以在人情世故方面委实单纯得很，也傻得很。

　　林嫂子倒是不怎么介意，又垂头涂指甲了。伽罗回头看了一眼，这林嫂子的一双纤足却生得比手还白嫩些。伽罗边走边觉得，这林嫂子还满顺眼的。也不知是哪里得罪纪棱这只老虎精了。

　　村子里有喜事，伽罗刚一进村就感觉到了。她垂头紧跟在纪棱和莲动身后，心跳得很快，像是进了狼窝，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区别，换成老虎窝了。她想起了，纪棱说要将她当作礼物送给莲动的姐姐算作成亲的贺礼，一时揪心的觉得，莲动姐姐不会吃了自己吧？又抬袖子闻了闻自己满身的海水腥味，安慰自己道：“就算要吃，还是要先洗洗的。”虽说如此，心情还是很沉重，并没有轻松下来。

　　话说，村子里的老虎精还挺多的，大多都是化作人的模样来来往往的，也有一些小老虎精们缠在一起嬉笑打闹，你拽我尾巴，我扯你耳朵的。弄得这处万丈海里别有洞天的村子吵吵嚷嚷的，世外桃源的感觉荡然无存，像炸了锅一样。是以，也没多少老虎精注意到伽罗这个生面孔，这个散发着鱼腥味的生面孔。

　　伽罗充耳不闻地闷头朝前走，七拐八绕的，好在莲动他们也不管她。但还是有好事又眼尖的老虎精，隔着夹着粉竹桃的篱笆，指着伽罗，暧昧地大声调笑纪棱，结果是不幸地被莲动一个大耳瓜子掌掴了回去。杀鸡儆猴，再没得作死的老虎精敢乱开黄腔了。

　　伽罗全当自己是个哑巴聋子，漠不关心，全凭纪棱他们说了去。

　　伽罗这头一闷，一下就闷到了宴席上，行尸走肉似地坐在木凳子上，不言不语，与欢天喜地的院子格格不入。

　　莲动的姐姐也就是新娘子灵动，穿了一身大红喜服，正在百桌宴前手持三炷香，高谈阔论喋喋不休，上谢苍天，下敬大地，一派巫祝祭天的阵容。听得席面上人模人样的老虎精们暗地里哈欠连天，对着红烧肉直流哈喇子，明面上还保持着一副得体的，尚算是喜庆的笑容。纪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委实觉得乡亲们不容易极了，站起身，转出去透气了。

　　说到此间，还有些缘由。这乡亲们格外的容忍莲动家，倒不是因为村民间和气亲近，邻里关系好，而是由于莲动家供奉着祖宗三代牌匾的堂屋里，高祭着一把以淡青色浮雕剑鞘为饰的枣木剑。这把枣木剑委实是一方神器，它镇着整个山包的安宁。

　　因而靠此，莲动家在村中的地位无人可撼动。她姐姐更是这匹山头的霸主，土匪窝里的魁首，装神弄鬼里的巫师领袖，所向披靡。

　　平时自然没少揩乡亲们的油，这次成亲，明是邀请，实时胁迫了全村的老少来，不知收了多少石红枣钱。

　　伽罗晃神晃得厉害，直到耳边响起了一声低沉又震耳欲聋的咆哮，才诈尸似得抖了一下，唬得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她咽了咽口水，僵直着脖子转过头去，正对上莲动一双怒视的双目。

　　莲动突然伸出一双手，快如疾风般变成了老虎才有的尖利爪牙，青面獠牙似得朝伽罗面上一比划。也亏得正端了盘肉过来的纪棱眼疾手快地拽了她衣裳一把，才险险地避过这扑面而来的生冷爪风。有了纪棱调和，莲动倒是没再动作了，将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拍，瞪着伽罗，警告道：“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样子真是晦气，今个儿是我姐姐成亲的好日子，你要是再作出丧气样，我就把你剥皮炖了，给我姐姐补身子！祭祖宗传世的青枣木剑！”

　　伽罗紧绷着身子，心有余悸地听着莲动的训话，再不敢像只鹌鹑似得将头缩在脖子里了。迫于暴力，她忙不迭地点头应好。心里却心酸的无与伦比。莲动白了她一眼，回过了头去。

　　伽罗抬起头，脸上使劲挤出了一个笑容，可就在这儿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宛若一片干枯了的树叶，裂出了斑驳的纹路。惊得遍体汗津。

　　那正和莲动姐姐灵动拜堂的新郎，相貌酷似她的夫主杨坚！

　　伽罗满头满脑的疑惑，迷糊得都像是糊不开的浆面。她紧盯着百步之外，那个穿着一身绯衣，胸前结着大红绣球，站得笔直得似根棍的男子，心道：“大千世界，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真的只是和自己夫主撞脸而已吗？就像自己和雪花李娥姿那般。可为何连神情体态都如此吻合，就连嘴角上扬的幅度都丝毫不差？天生万物，千般光华，真得只是巧合吗？”

　　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忍住胸腔剧痛，左顾右盼起来，想从周围的情形中看出点端倪，可一眼望去，这四下里是除了长满花草的院墙，一方池塘，竹篱围起来的菜圃子，在黄瓜秧里啄米的鸡仔，和动筷子夹菜的老虎精们，再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了，委实寻常得很。

　　人头攒动中的伽罗坐立不安，手绞着白裙，趁着莲动起身去给她姐姐捧红绸带了，才将唯一的一丝希望放到了纪棱身上，装作随意地转弯抹角道：“这莲动姑娘的姐姐真是好福气，夫君长得恁是俊俏有风度啊，挺像我一个认识的人的，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寻来了那么好的亲事。”

　　百桌宴前的莲动，在众目睽睽，虎视眈眈之下，循着司仪的唱和，捧着红绸带的一端，将它从新郎的手上缓缓交到了她姐姐的手上。拉着她姐姐的手时，还一个劲地夸她姐夫龙章凤姿，嘴甜得“喜结连理，龙凤一对，天地呈祥”等词张口就来，像是在心坎里提前斟酌了千万遍的腹稿，直乐得她姐姐喜笑颜开，说是没白疼她这个妹妹。百桌宴上的乡亲们也没白吃酒菜，颇为上道地鼓起了巴巴掌，当是时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十分应景。

　　纪棱抿了口酒，凤目斜睨了伽罗一下。

　　“嗯。是挺俊的。灵动姐原本的亲事，可没这桩好，不过也拿不准，过日子还是要看两人凑不凑合么。不过姐儿爱俏，一张标志的脸就够忽悠你们这些愣头青姑娘了。”

　　伽罗听得一头雾水，可也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此处有蹊跷，可以深度探掘：“什么意思，莲动姐姐原先还定了亲的？”

　　“灵动姐原本的未婚夫是她青梅竹马的发小，至少昨天还是。你刚才没听灵动姐说嘛，她未婚夫在今早跑了，逃婚了，估计是惧怕淫威，当然这话就不要随便乱说了，听着就行了，嘴上要有个把门的，尤其是别当着灵动姐，和莲动的面说。她姐俩，自己说说还成，外人乱说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她以前那个跑了，却正好让她在家门口捡到了现在这个。这不就是天意么，现成的新郎，正好洗涮洗涮，拉来成亲，不负今天这个天造地设的适宜嫁娶的好日子。”纪棱夹了一筷子酥花生下酒。

　　“捡的？灵动姐好洒脱，洒脱……”伽罗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词来恭维了，只会重复“洒脱”二字。她眼神飘忽，心神不宁地朝前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正撞上新郎瞧到这方来的视线，两下里一触碰，伽罗呼吸一下就沉重了，那绯衣新郎朝她眨巴了下眼。不得了的眨巴眼。

　　伽罗心有灵犀地感应到了，他真的是夫主。因为平日里在家时，难得一次的十五晚宴上，夫主就经常不害臊地背着他的娘亲弟弟，向她眨眼送秋波，弄得她面红耳赤的。

　　天地开眼，伽罗看到这个眨巴眼似天降救星，欣喜之情犹如破堤的黄河水般泛滥不止，得意忘形地想到，自己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走到哪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未出阁时，有玄衣少侠相救，此番临危又有绯衣夫主庇护。果真前两个月，去普陀寺上贡的香火钱，没有白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是眷顾自己的。阿弥陀佛。

　　她激动之下，失手弄翻了一碟拌黄瓜。

　　伽罗央着脸哀求了一下纪棱，纪棱挥挥手，难得的大人有大量没有计较，随手捻起了最后一块还幸存在白碟面上的黄瓜，嚼进了嘴里。

　　“听灵动姐说是躺在她门口的乞丐，亏得她慧眼识珠，捡回去整饬整饬，也无病无灾的，还一表人才。你看这举止，也不像是背朝黄土脸朝天的粗人。感觉上比泉子哥强点，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要日久见人心。有些事，一时半会儿可拿不准。泉子哥这人实在倒是真的。”纪棱多喝了几杯酒，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同桌的还有几只半大的老虎精，他们玩自己的，吃自己的，闹自己的，整个院子闹哄哄的，即使同桌，不隔近点也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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