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风呼呼兮，顷刻将平。等伽罗放下遮挡面部的衣袖时，举目四望，哪还有清秋仙人的影子，连带那只大尾巴鼠爷爷的半根棕毛也寻觅不着了。一时之间，这庭花疯长，浪涛筑墙的院子里，人烟凋零得就只剩下伽罗这一个活口了，委实突兀得很。

　　伽罗挥袖之间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丧气，恍惚间认清了现而今眼目下的情形，是这般这般的：“这清秋仙人刚从她这儿忽悠了些瓶瓶罐罐，又担心她小气，因而生怕她反悔，就立马找了个借口遁走了。”伽罗心里滋味一时有些难言，琢磨了一会儿后，心道：“感情像是被人‘过河拆桥’了，还顺道扣上了小气吧啦的名声。”想着想着便有些气恼，一爪子拍在棋篓上，念念叨叨道：“现如今世道不昌，人心不古，想必都是因为仙界这一帮子老不修的道德沦丧的仙人引起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咬牙切齿间狠狠摁了一下棋篓子。那棋篓子在伽罗手下抖了三抖，伽罗被它抖得不耐烦了，干脆抓起几颗棋子“咻”地就朝海里扔去，抛甩的过程中身子还标准地转了个圈，确保丢得远了，方解了恨。

　　伽罗又手搭在眉骨间极目远望了一下，发现那些棋子还在空中飞翔着，就被翻腾上涌的浪花风卷残云般裹挟着沉了下去，连个泡都没冒。海面上，一时狂风又撩起一波浪头，翻江倒海地就朝院里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哗啦啦的海水疾风骤雨般顷刻就打湿了伽罗的裙角，未待伽罗反应过来，就又退了回去。彼时，伽罗正抚着面容惆怅，不偏不移的就被这触目惊心的场景震撼了一把。虽说是虚惊一场，可瞬时心境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半柱香前才觉得甚是钟灵毓秀，波澜壮阔的海面，此时却感到有些惊恐，兔死狐悲地觉得，要是自己往这海里扎，想是比这棋子好不到哪去的，也是尸骨无存的料子，搞得好，没被杂七杂八的猛兽吃掉的话，兴许还能浮在海面上，混个女尸当当。

　　天空上的云彩依旧荡漾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肝。伽罗提心吊胆地收回抚在面上的手，垂头丧气地打算寻着来时的路加紧回去，仙乡福地虽好，于她却是没有缘分的，命里更是无福消受的。伽罗刚转过身走了几步，蓦然想起这院子四面围海，来时的青花小道想是早就被这离地二三尺高的万丈海吞没干净了。想到此处，伽罗突然间有点心慌，更是加快了步子转出了长廊，方冲出去，伽罗便刹住了脚，呆愣地扶着廊柱，前方果真不见了青花小道，而离她数丈开外的也正是刚才急急避开的万丈海。伽罗此刻心里是又气又急，这小老儿临走前，她怎么就糊涂到没把这茬儿事弄明白呢，现下可真是无路可走了。伽罗像朵霜打了的花似的，蔫头耷脑地在地上蹲着，抓耳捞腮的，无意间看见院角有几株杏树，杏树上还有几朵瘦弱的杏花在凉风里荡圈。细密的枝叶间还结着金黄金黄的杏子。

　　伽罗左思右想一阵，索性站了起来，朝杏树走去，随便折了杆一米来高的树枝，就开始捅杏子。跳起脚捅了一会儿后，裙子做成的兜里真接住了不少黄杏子。她喘了下气，回身坐到刚才的石桌旁，虽说石凳上水淋淋的，可此刻也是无所谓了。这仙乡福地的杏子倒跟寻常集市里的杏子味道也没甚么差异，吃一两颗还好，多吃几颗，总是要捂着腮帮子的。

　　伽罗捂着酸得倒牙的腮帮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念道：“这小老儿还真是把我撂在这儿了，哪有的什么伏魔仙尊么。还不就是编的说辞。何况伏魔，伏魔，仙人又不是魔，哪用得着躲呢。编说辞都不会，妄称老儿。”一边吐了颗杏子核，啐了几口，一边看着杏树下一盆歪七倒八长坏了的茉莉盆栽，绽白的花朵躲在绿叶里总也不冒头，看得人焦急。“也许他又是蒙了人家什么东西，这才跟兔子见了猫似的。”伽罗说着扯了扯粘屁股上湿乎乎的裙子，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世道无常啊！”地上不消一会儿，便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六、七、八个核。

　　忽然之间，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浇得正在吃杏子的伽罗一个透心凉。落汤鸡儿般的伽罗抬头瞟了眼乌云密布的天，又埋下了头，顶着一头水，塞了颗杏子进嘴里：“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又想了想，作了首横竖也念不通的小诗聊以□□，借此抒怀：“夏日树荫底下，一个傻儿倚树听风听雨听浪品茶吃杏谈棋。”松针般绵密的雨点不断打在她身上，浸湿了鲛绡织成的纯白衣料，又混着巨浪滔天的声响不断冲刷着耳蜗。这情怀，无人能及。

　　伽罗做了一首诗后兴致大发，乘胜追击，正欲再作一首，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却异常耳熟，熟得就像天天在院墙外的小巷里，吆喝着卖烧饼的王二麻子。伽罗叹了口气，既然不让作诗，那还是吃杏子吧，甩了甩杏子面上沾的雨水，也不理会。她记得有一次她趴在墙头，还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女子去那王二麻子的烧饼摊买饼，那男子鼻孔上扬，阔绰地对王二麻子道：“来一个牛肉馅的，爷有的是钱。”那声势之浩荡和那手势开合的幅度之大，愣是让伽罗觉得像一掷千金买美人笑的富家公子。末了，那男子还补了句：“记得多放点肉末！”伽罗此时想想，倒也不是调侃那男子，只是莫名觉得那男子定是在乎那女子的，只是他们能相处多长，就不好说了。伽罗撇撇嘴，那女子能瞧上他，估计还是因为他长得还不错吧。伽罗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向颜氏子渊这样的男子，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不改其乐。

　　伽罗梦外的半柱香前。随公府里，杨坚心里盘算着事，脚步匆匆地踩着月色分花拂柳，不知不觉行到了堂屋前，堂屋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瞧见堂案上燃起的烛火和地上拉得老长的影子，这才回过神来，转脸对身后的小厮道：“天色不早了，回房找你心爱的姑娘歇息了吧。”小厮告退后，杨坚继续往里走了几步，忽觉不对，他素来耳目灵敏，听得伽娘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与平时大相径庭，似有异样，此时已是上弦月起，伽娘即便还未睡，亦是在床头翻书的。不觉心里一紧，道了声不好，像有千万只鼓槌在敲击心房般跳地厉害。不待细想，便轻纵身形飞箭似的掠过前厅，直奔最里间的卧房。

　　他推门而入时，屋内物饰凌乱一团，不出所料，正是惨遭洗劫后的一派惨淡景象。可这些全都不入他的眼，他面无血色，视线被床上之人紧紧攥着，稍稳稳了身形，便闪身至床头，急忙抱起斜躺在雕花木大床上的伽罗，一边翻来覆去的细细看了，一边不停地叫唤着她的名字。他只见伽罗面色似桃花，芳菲染双颊。双眼紧闭，睫毛却是簌簌颤栗。浑身上下虽是无伤痕青紫，可如玉的肌肤上却仅着一方红布绸肚兜遮羞。这番景象若是换在郑译眼里，便是“最是销魂，玉体横陈”，兴奋至极。可此刻落在杨坚浓墨点成的眼里，却无论如何安不下心，生不出旁的心思。“临危不乱”一词，他是自出世以来，首次未做到，在一桩或许称不得乱的事头上。

　　是谁敢动他的女人！？

　　他哆嗦着并起两指，在伽罗的鼻息处探了探，发现她虽然面色潮红，呼吸却依旧平稳，这才渐渐舒了口气。床头间飞来一只蛾子，他驱赶时这才注意到，挂起的帷幔上缠了一张黑色面巾，他扯在手里翻开了一下，是寻常的夜里掩人耳目用的蒙面黑巾。这屋里有人来过了，至于是谁，他心里有些眉目，可还是拿不太准。但不难想象的是他刚进前厅时，那人还在。他起身走到支起的窗棂前，借着庭中几盏灯笼发出的莹莹烛光一看，假山庭景与往常一般无二，冷冷的目光将庭院里搜罗了一圈，心道：“那人好俊的功夫，眼下已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向来温雅如茶的性子，此时却像一点点发酵的烈酒，抑郁生在胸口，排遣不得。脑海里是阵阵狂风卷起漫天黄沙，而杨坚自己则是飘在黄沙里的游魂。一切既然重来，他便容不得秋千有半点闪失，当初锥心刺骨的疼痛，他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习惯不了，心底是潜藏着的深深恐惧，一点点风吹草动，杯弓蛇影都会一惊一乍。很多人都懂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他想也没人会说，被蛇多咬几次就习惯了，而失去秋千于他便是如同蛇咬，是致命的毒蛇。尽管如今，他有点动摇伽罗是不是秋千，但宁可认错三千，也不能放走一个。夏天里，连清风都显得浑浊夹杂着暑气，他在窗台前站了良久，也想了良久，终是明白了，护着伽罗，便是护着秋千，护着一个从前失去了的故人。想罢，刚要转回目光，却见芰荷旁的竹林间发出一闪一烁的冷光，他定睛一看，才惊觉那里躺着个人，那冷光正是从他腰间所佩令牌发出。

　　房门口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杨坚扶着窗框的手一使劲，摁下几道指痕印来。他回头眉心一皱，脸色难看至极地自问道：“杨坚，你竟没察觉有人过来，心神已混乱至此了吗？”恼怒间掐下一根红辣椒，辣椒汁染红了手心，他收起混乱的如同身旁梨花桌面的念头，刚飞身移到了门边察看，敲门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爷，有事吩咐小的吗？”却是他贴身侍卫“焚天幻寂”的声音。那四人半跪在门口，隔了一扇梨花木门，低眉垂眼一动不动。夜里静得哪怕是掉一根针也不难察觉。杨坚落下了门上裹着的珠帘，轻声道：“都在门外侯着。”焚天幻寂齐声答是，门外就再无声响了。杨坚一转身，接道：“焚天二人去后院看看那竹林里躺着的人，怎么样了，先不用回禀，自行处置。”小雅庭正是他们所居院落的后院。那两侍卫便领命而去了，留下幻寂二人依然跪在门外。

　　伽罗牙酸得不得行，不得行的，却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又拿起树枝开始捅杏子，雨滴在飘零，树叶在飘零，浪花在冲岸。她盘腿远远坐在廊下，这次改剥皮吃了。她看着瓦檐下的雨帘，不以为然地听着那像老父亲呼唤着远方游子的声音，真是可歌可泣啊！

　　杨坚用锦被裹着伽罗搂在怀里，伽罗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腹窝里，他的大手钻进锦被里，冰凉的指尖一下下抚摸着伽罗光滑的背部。幻寂二侍卫目不斜视地打了桶井水进来，又出去了。杨坚此时可以断定伽罗多半是中了某种药性狠厉的迷药，中了迷药，一般浸在冷水里，泡个把时辰就无碍了。杨坚平时忍不住时，也常用冷水冲凉。就像感冒了，多喝点水蒙头睡一觉，第二天又生龙活虎一样。他将伽罗打横抱起，放入桶中，伽罗垂着头，身子柔软无力地靠着木桶边，杨坚只得一手扶着她，一手除掉周身的衣物，跨入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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