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宇文邕又戏弄了伽罗一会儿，才朝前迈了一步，他将众舞姬召至身边，摇着扇子施施然笑道：“红、黄、蓝、绿、紫、橙、雪、粉、青、米、碧、鸦、松、黛、墨一十五色系花，朵朵美如画，真是叫我怜爱……”他说得众舞姬们心花怒发，眉眼间尽是昭然若揭的情谊。

　　可宇文邕话音又一转，轻飘飘的道：“可色泽一多，难免眼杂，会让人误以为我好女色的，这可不妥，是以在我彻夜难眠，深思熟虑后，我悲痛的决定删繁就简。重新以十二月时令花相配。月余后你们就各依本事，强者为大，挣喜爱的花簪吧。你们懂得的，我素来敬重靠本事吃饭的人。至于不成器的四个么，干脆驱逐出去许配人家好了，也没必要留下了。我只要与我这独一无二的时令花相配的人。”

　　宇文邕最后一句话说得不留情面，听得舞姬们心里一怵，配人，配人……，她们至死也未想过她们会像猫儿狗儿一样被拉出去配人，难怪公子会夸她们，公子夸她们竟是为了这个。

　　她们失魂落魄地偷眼揣摩着宇文邕的神色，可宇文邕面上依旧是一副白玉无瑕的俊俏笑容，她们瞧不出个名堂，只是瞬时惊心的觉得平日里文雅和善的公子，已瞬时化身成了个掌握她们生死予夺的屠夫，而她们则顺理成章的成了粘板上待宰的鸡鸭,还是五颜六色的鸡鸭。

　　舞姬们分别对望了一瞬，又各自压下惊恐，强颜欢笑的如常和宇文邕调笑，闹着要先一睹十二月时令花簪子为快。其实，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怯了，无端轻贱了自己。

　　话说，宇文邕府上的小厮里年轻一辈中不乏俊俏的少年，每月稳定的例银，灵醒点的还能额外捞些油水，日子过得不知比市面上那些受风吹雨打的挑花郎，卖菜郎，田舍郎舒坦多少，于寻常人家女儿而言，能嫁于他们更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可于这群舞姬而言，却不啻于晴天霹雳，零落成泥。她们明白的，公子心狠手辣，这一旦被驱逐出去了，这一身的舞技也就难保了，必定会被废掉，公子怎么会让她们身怀舞技出去招摇呢？况且她们生来貌美颇具颜色，宇文邕府里无论是婚配抑或是未婚配的小厮管事都争先恐后的想和她们搭话，无不姐姐妹妹的奉承着，于这帮小厮而言，这是在亲朋好友间搬得上台面的事，委实光宗耀祖。

　　久而久之，她们难免被府里的男丁宠得性子高傲了些，在宇文邕府上俨然算是半个女主人了。这一来二去，身份不同了，想的自然也就不同了，想的不同了做的也就不同了，这叫与时俱进，她们谨记不能原地踏步，用句古话而言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从最初的隔三差五浮想一下这府里身份最尊崇的宇文邕，到后来的逾越界限皆成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加之宇文邕文韬武略丰神俊秀是人中翘楚，又未娶妻纳妾，她们也就无人约束，算来好似像禽兽般，在这府里并没有天敌，又独享一大片的福泽。

　　是以，也曾妄想，或许有朝一日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当然日子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比如公子今日多夸赞了那朵花几句啊，多看了这朵花几眼啊，但这统统的一切与他半刻钟之前的那一席活生生粉碎她们幻想的话而言，就算是小打小闹了。她们忽然之间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公子依旧是那个心狠的公子，不会因为曾对她们好，而留半分情面。是以，于这群舞姬而言，无论到时是谁被驱逐，现时皆是惴惴不安的。

　　唯独李娥姿远远的看着，似是没将这事关她命运的话装进心里。栀子花的香味在夏季里浓烈的即使隔了堵墙也能嗅到，隔壁院落里姚黄魏紫，烂漫争妍，人间的富贵花开得正好。

　　伽罗身在局外，悠闲自在，她打量着这个眉目间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她孤傲清冷，像是瑶池里的雪莲与世相隔。

　　那日她是舞姬里领首的清音伶人，今日她是十五色系花里一等一的雪花李娥姿，可见不是一般的人物。

　　李娥姿似也察觉到了伽罗审视她的目光，轻抬眼眸，与伽罗的视线纠缠在一起。

　　伽罗不知为何有点心虚的移开了目光。这方庭院里唯剩美人，杂草，果子木，她的视线左右摇摆后，落在了枇杷树上。

　　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目光专一地盯着一颗半脱节的枇杷果子，那颗果子半隐半现在树荫里，伽罗在心里诚心诚意的为它暗暗鼓气：“加油，加油，赶快挣脱束缚吧，我好捡现成的。”

　　正专注地催动意念时，那个留着两撇小胡须的管事踏着小碎步不通风月的疾驰过来，打断了宇文邕被众花环绕的美事，他和宇文邕暧昧地咬了一会儿耳朵后，宇文邕俊眉一拧，收了折扇，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快步走出了庭院，完全忽略了这个现而今眼目下，正神似春十三楼楼下，摆摊算卦的癞秃子施法时模样的伽罗。

　　“嗡嘛咪麻咪哄——”半响，果真皇天不负有心人，枇杷果子“啪嗒”一声顺势掉落埋进了草丛里，像是人参果那般的掉法。这丛草貌似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而今已有好几寸高，伽罗正埋腰蹲在里面扒拉，突然吹来了一阵狂风，呼啦啦的飞沙走石，草浪翻卷，带起的草籽迷花了伽罗的眼，好一会儿风停草静，伽罗才“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灰，刚睁眼，就欣喜地发现找了老半天的枇杷果浮在了一扎草尖上。这就叫“风吹草地见牛羊，得来全不费工夫。”

　　院子里自宇文邕走后有些嘈杂，也没人留意到她，她找了个台阶坐下，一面喜气洋洋地剥着枇杷皮，一面示意美人们安静，她嘴里包着枇杷肉含含糊糊地对她们道：“你们先适应下鞭子，掌握好手法，鞭子与绸带不同，抡起的时候，头、手、足、腿、肩、肘、胯、膝、背、臀部一定要注意配合，小心不要伤到自己。”

　　众舞姬听了伽罗的话后，都井水不犯河水的各占一块地耍起了手中的软鞭。伽罗看着她们舞练，提醒道：“先慢一点，对，再慢一点，等熟练了再加快手上的步骤。”她仰靠在台阶上的一根圆木柱身上，柱顶是屋檐，柱后是间门窗紧闭的老屋子，四周是三面相环的长廊，廊上缠满了绿藤萝，台阶两旁的石壁上是半寸来厚的青苔。屋后清净，院里尽是响鞭之声。

　　其实这方庭院，也并不像她初见时那般破落，瞧久了，还是颇有格局的。她闭起眼享受着这午后过于强烈的阳光，眼前一片金黄，像是躺在稻田里，蝉鸣，枣花，石榴花，桑葚，结藤的丝瓜，葫芦，樱桃，泡在井窖里的甜瓜，还有在田埂上箭似地撒欢捕蝶的汪汪，据母亲讲这是仲夏的前后。

　　她头枕在手心里，喃喃地重复道：“身法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竖轮转平扫，回身缠绊绕。”虽说没带话本子，但养养神也是极好的。话说，好久要去寻觅下四姐，这《多喜外传》的下半部不知她写好没有。骨头酥麻酥麻的，要是能再熏上一盘香驱蚊就好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四五个小厮捧了几个盛水的缸进来，伽罗边舀起瓠瓢喝了一口，边招呼美人们，她们围了过来，“咕咚，咕咚”喝起水，又舀起瓢朝脸上泼，夏日的闷热一扫而空，有清水相伴的夏天，不用干活的夏天，清爽宜人。

　　美人在空院里挥汗如雨，伽罗坐在檐下编蚱蜢，这是她夫主杨坚教她的手艺。这院子里没有棕榈页也没有椰子叶，她在草推里扒拉了半天，才挑上几片中意的宽长叶儿。先沿着叶脉撕开，一缕缕地在手间翻折。时不时的，也漫不经心的抬眼指点一下美人们，纠正一下她们的姿势。云在天上飘，蚱蜢在阶沿上排成了一列炮仗。

　　城外的虎山军营里，军士们在烈日下舞枪弄棒，骡子和马一齐在校练场上狂奔。

　　杨坚骑了一头系了红缨络子的灰皮小毛驴，而郑译则是一头神骏的纯血银鬃马，他们上身精光，健壮有力的身躯比二月里的迎春花更撩人，是血脉喷张般的撩人，他们俯身穿过横斜眼前的虬杆，风驰电骋的掠过重重树枝。身上不时被树桠子划出一道道口子。

　　郑译舔了舔唇角，马靴夹着马肚，显然是兴奋极了。他们的后面还跟了匹灰不溜秋的瘦马，那是匹毛色比较杂的瘦马，只见它撒着脚丫子，风穿过它蹄下，像是御风的天马。它不屈不挠地跟着他们快一盏茶了，确切的说是跟着郑译身下的银鬃母马，母马的体味吸引着这匹发情期的公马，公马显然是喜爱这匹母马极了。郑译左手紧拽着缰绳，青筋布满手背，他侧头看着杨坚，顾盼间尽是张狂，是年少之人的张狂，人们称之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他的桃花眼闪了闪道：“普六茹，你的小毛驴快来不起了，蹄子有些崴。”

　　杨坚拍了拍他的小毛驴，笑道：“你手都吊起了还出来浪，我的毛驴即便腿瘸了也要奉陪到底不是？”杂毛马在他们身后打了响鼻。杨坚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将身一纵，蹿上了大槐树，他的毛驴歪到在了一旁，前蹄屈起趴在地上直哈气。杨坚抚着树杆，眼看那杂毛马就要奔至树下，他飞身便落在了马背上，随即长靴踩住脚蹬，手别住缰绳防止马发狂。军营中的马素经历练，很少有像寻常马儿般惊恐的。

　　那杂毛马只长嘶了一声，就驮着杨坚又朝银鬃马追去，杨坚素来御马有方，不消多时，就要追上郑译了。杂毛马刚擦上银鬃马的马屁股，那银鬃马一甩马尾就扇了杂毛马一下。杂毛马被扇了，还傻里傻气的抬高上唇，露出牙床。它又奋力地扬起蹄子，追着一溜烟朝前银鬃马。

　　橙一院里凉风习习，伽罗的小蚱蜢在草浪里乱飞。

　　此时，日头有些西斜，伽罗正捧着半个西瓜，埋着头很没有吃相地舀瓜瓤吃。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杨坚正从院门进来，而就在他跨进院门的一瞬，被院门边舞鞭的蓝花抽了个正着。抽得蓝花鞭子都掉了，目瞪口呆地站那儿，周围的舞姬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杨坚一笑，捡起鞭子还给了兰花，顺带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坐檐下吃西瓜的伽罗，接着就大步朝伽罗走去。

　　伽罗突觉被大片的阴影俯在身上，遮住了夕阳的余辉，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她的嘴边还粘着颗西瓜籽，西瓜汁染在唇瓣娇艳欲滴，纵是喜玉斋的胭脂也比不了的。她赶忙擦了擦嘴唇，结结巴巴的傻笑着：“夫主。”

　　杨坚低头俯视了她一会儿，他早已习惯了不讲究的伽罗，又逗了她一下，就拉着打着哈哈的就伽罗站了起来，一边温存地替她理着鬓发，一边道：“伽娘，天色不早了。跟我回家吧。”伽罗呆呆地捧着西瓜，突然觉得这夫主理鬓发的动作很眼熟，灵光一现，好像替庭中那只炸毛的黑猫顺毛时的动作。

　　伽罗临走前又按自己的教习计划和舞姬们叮嘱了一番，便抱着个西瓜跟杨坚乘马车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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