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伽罗挥挥手，跟在她身后的小厮便抬了个沉香木箱子上来，箱子打开，从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十一截霹雳”分发给众舞姬。众舞姬看着手里皮革扭成的麻花软鞭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蒙蒙楞愣的。话说，这“十一截霹雳”与寻常的九节鞭并无甚区别，只是多了两截，每两截之间又以三颗圆环相连，正中的那颗圆环称为响环，舞耍之时，呼呼有声，伶仃作响。

　　伽罗手里也握了一根，只见她软鞭一抖，落地有声。她卷着鞭子游走在众舞姬中，左右环顾高声道：“女子柔弱，以绸带起舞无甚稀奇的，可要是耍起这‘十一截霹雳’，才算是真好看，真本事。我今次要教你们的，便是这‘十一截霹雳’，大家身为女子，处在乱世，以后就算无他用，防身也是极好的。据晋公的生辰还有月余，想是够各位冰雪聪明的美人练习使用了，即使一点不会也没关系，再说，我看大家的舞技根基是不差的。”说着，便请众人散开，腾出一大块空地。她立在院落中央，预备演练给众舞姬们看看。

　　伽罗本是斜裙绕襟，裙而不裳，又以丝带束腰，右侧则系一丝绦，末端悬几个小铃，执鞭而舞时发出细碎声响。衣下又有重叠莲边，在急骤旋转中展开，宛然飞仙。她步法轻移间一层层的莲衣在迎迎风中盛开。这一层层的莲边又像是一颗珠圆玉润的尖头洋葱，一层层剥开倒也没什么稀奇，谁知剥到最后却是落了满眼的泪花，直往心里流。

　　她在旋转，她的记忆也在旋转，这一旋一转之间，牵扯出了一桩许多年前的光阴旧事。

　　还是长安城那方鲜见的僻静院落，正是月华初上的时辰，院门却早已落了锁。那时的她垫着脚尖在一方绷直了的布绸上面练舞，而那方布绸罩在一塘池水之上，布绸边沿紧箍在池壁上。

　　那块布绸是伽罗母亲拆掉了两床帷幔拼织而成的，然而细密的针脚功夫，让人全然看不出那并非原装。伽罗双腿打着颤，脚趾微微蜷缩，身形不停地变幻着。

　　关于如何在布绸上安然无恙这点伽罗老早就有了惊心的认识，这方看似风平浪静的布绸，若是她在一个地方停歇朝过三滴水漏的时间，就会连人带布绸一齐陷入塘底，有幸的话，嘴里还可以含条小鱼打牙祭。

　　而她素来温雅的母亲手里拿了一根尺来长的黄金连翘枝条站在她身后，一双美目虎视眈眈地瞧着她，只听她母亲说道：“伽罗，胆战心惊就对了，生儿为人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昏昏庸庸的长什么本事。唯有头悬梁，锥刺股，提心吊胆做事，才能事半功倍，才能用最少的时间完成最多最好的事……”

　　母亲崔氏说得振振有词，伽罗却是一星半点也没听进去，这是一套老说词了，听或不听都是那样，意思无非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已不像早先那般眼包着泪，哀求母亲了。

　　现如今在这布绸上待上个把时辰已不是问题。

　　她记得初时，她好不容易忍住不心慌了，胆壮地抬眼瞄了一下院墙头上突绽起的金红火舌，就被母亲使着黄金连翘在小腿肚上抽了一记。那火舌是高颖和她约好的暗号，往常见到这个火舌，伽罗就会跑到墙角的篱笆缝里和高昭玄摆玄龙门阵，两个小儿背靠着篱笆，地上尽是菱角壳。那时，他们还一起在篱笆下撒过一把青梅种子。

　　但热辣辣的疼痛总是能让人迅速的明白事理，她醒悟到，院墙外的声色犬马昼夜喧嚣与她是没有半厘米关系的，反而会为她讨上一记打。自从有了这个清醒的认识，她就洗手不干这些蠢事了。

　　这黄金连翘算来也在这方庭院里安营扎寨了许多年了，饱经寒来暑往，伽罗记得有一年，长安临大雪，积雪压在黄金连翘叶片脱落光了的枝头上，压得那老木枝头“嘎吱嘎吱”作响，恐是一个不留意就折断了。那时的伽罗才豆芽大小，生怕它挨不过了，哈着热气，甩着冻得通红的手给它掸雪，除此之外，每天还要给它浇灌上半斤的梅雨。

　　后来，夏天到了，雨水也充足了，它长势一片大好，一根光条子乱七八糟地倒是繁衍出了好几窝小黄金连翘。再后来，当伽罗稍大一点，母亲崔氏捏着黄金条子抽她的时候，她流着泪心想，当初的自己究竟是造下了哪门子的孽啊，无亲无故的管这破黄金条子干嘛呀！

　　她还记得有一天，自己又因偷懒被母亲收拾了，她被抽打得挨不过，歪着鼻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黄金连翘怒道：“黄金条子出好人，出好人，我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她将心底的一腔怒火尽数撒在了这愚昧不知何其无辜的黄金连翘上了，直骂得黄金连翘软绵绵的收回了枝头开得正艳小穗花才走。她却不知她刚一转头，那黄金连翘就顿时颇有气节地挺直了身子，脑门上的那颗小穗花又迎风招摇了起来。

　　那时的伽罗太天真了，不晓得这世上还有一种可以抽人的玩意儿叫晾衣杆子，一抽一个血印子。

　　再再后来，黄金连翘过冬的时候就不需要伽罗照应了。一根粗粗的老黄金连翘带着一家老小几大窝黄金连翘自芳自华，得享天伦其乐融融，倒是它旁边那株好不容易才抽了芽的青梅枯萎了。

　　伽罗却是没黄金连翘那么好福气了，那时候她母亲已经去世有些时候了。伽罗通常独自一人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立在布绸上练舞，幽静的月光打照出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高耸的云髻，轻舞的水袖，似那奔月的嫦娥。有时候，跳着跳着也愣神栽进塘里，呛着水在池底坐了许久，却是没人再急着拉她起来了。她头磕在池沿上，失神的望着天边一轮半隐半显的月亮，母亲的音容相貌又浮现在了眼底，母亲说：“男儿名垂青史，女儿姿留画壁。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善意，才有心生莲花的土壤，才能清净。这世间再没有比自己长本事，更让人瞧得起的事了。”她想着想着就有点想抽自己，抽当时不耐烦的自己，她豁然明白了，母亲去了，这天下便不会有人再给她讲这些了。她举起一根指头，数着天上的星星：“娘，哪一颗是你呀，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女儿啊。”

　　再再再后来，父亲独孤信大摆宴席，广邀达官显贵，伽罗的一竿亲戚都想趁这个机会向一众贵胄公子们显摆他们智貌双全的闺女，纷纷让闺女们展示才艺，是以这场摆了三天的流水宴俨然成了一个千人相亲大会。

　　伽罗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剥瓜皮，倒是有好事的三大姑八大姨看她坐角落里不吭声不出气，好没本事的样子。就兴高采烈地撺掇她也上场去露一手，好丢个丑衬托一下自家闺女。伽罗咧着嘴对挤兑她的三大姑八大姨一笑道：“行，我也去露一个。”抓起绢帕揩了下手，就往台上钻去。她的那群三大姑八大姨看着她上去了，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她倒是真没让她那群三大姑八大姨失望，果如她们明面上夸赞的那样：“大将军独孤信的亲闺女一上场哪能不艳惊四座，力压群芳啊！”她跳了一曲《临江仙》，舞毕，下台后看着她三大姑八大姨憋红了脸笑得尴尬，心里别提多顺畅了，当晚，她靠着母亲的牌位道：“娘，你说的没错，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感受到全世界的善意，才能心中开莲花。”自那以后，求亲的人是络绎不绝，独孤家的小女儿很是为独孤信挣了一回脸。

　　她那群三大姑八大姨也没再阴一句阳一句的明里暗里说闲话酸她这个没娘的了。那一塘水池成了伽罗前八年的舞榭，夜以继日的练习终归是让她长了一身的本事，也让她嫁了一门好夫婿。

　　宇文邕摇着山水鸾凤扇，跨进橙一院的门槛时，伽罗正身形灵动，鞭影舞得似镂空穿枝淡纹菊花，柔韧的鞭身起落在地上几弹几弹又回到了她的手中，这一起一落间似杂糅进了太多的思绪，‘十一截霹雳’名副其实，鞭刑幻化之中远打千里之外，近扫方寸之间，果真收放自如。

　　话说橙一院正是伽罗所处的这方空空如也只剩蔓草的院落，众舞姬分散在院里的各方角落。这是一轮响鞭，长鞭耍起似环佩撞击的声响凌凌然有美乐之感，盖住了宇文邕一瞬的轻叹：“真似惊鸿照影。”又见伽罗鞭走龙蛇，着地一滚，使人眼花缭乱，堪称绝响。

　　直到伽罗收了鞭缠进腰间，宇文邕方从树下走出，这颗树是这方一眼就能忘得到头的庭院里唯一的一颗果树，而且它颇出息的结满了累累枇杷。宇文邕收了折扇，笑着走近伽罗，二话没说就将手上拿着的饰有羽翠的精致桃骨木盒子递给了伽罗。

　　伽罗看了他一眼，不解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好几只珠簪，伽罗一面拨数着“一、二、三……十一”共十一根簪子，一面奇道：“有杏花，梅花，石榴等，想是按十二月时令花制成的，怎么独独差一根牡丹呢？”

　　伽罗从初时见得那众舞姬发髻上簪的色泽不同的花朵便知，她们是以十五色花区分的，而领首的正是雪花李娥姿。这些珠簪以碧玺做成栩栩如生的花面，光珠饰作花心，花叶为薄荷薄片雕刻而成，做工极尽雅致，钗脚似还刻了一行小字。

　　伽罗正极力辨识着这钗脚的刻字，宇文邕却抬手将她脸颊边滑落的一缕碎发别回了耳后。她来不及躲闪，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又将簪子重放回了桃骨木盒里。四周寂寂的，那众舞姬收敛了眉眼，自是无人敢出声打扰。

　　伽罗蹑手蹑脚的朝一旁腾挪了一下。

　　宇文邕看着她促狭的模样，不留神就想起了郑译曾说的：“这小户人家的女儿啊，最是无趣，你在她门口乘个凉吧，她都躲躲藏藏，扭捏作态，真是妍媸毕露。尽是做出不可让人亲近调笑的表情，好笑得很。”想完又是一笑，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了根珠簪，随口道：“你说对了，牡丹簪子在这儿呢，赠你的，算是你劳心费力调教这群不长进的婢子的报酬。”

　　伽罗的视线一下就被玉石雕成的牡丹花样攥住了，上好的碧玺在夏日的午后依旧光芒不让，碧玺圆润要打磨成片片花瓣状是很考究手艺的。她两眼发光地接了过来，触手冰凉。又细看之下，这簪子却不似那几根那般精细，做工上稍逊了一点，但看它的玉质却远胜其它，颇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加上冰凉的玉身，仿佛夏日的粉色精灵。钗脚却也同样的刻了行字。

　　她爱不释手的将牡丹花簪捏手里摩挲，眼望着一身白裳，皎然若玉树的宇文邕，委婉道：“为何是牡丹呢？”宇文邕停了摇扇，附在伽罗耳侧，亲近道：“因为你笑起来像牡丹一样国色天香。”

　　伽罗难为情了良久，目光一躲一闪的避开宇文邕的视线，扭捏道：“那该给郑译公子打制一款桃花簪的，他是当得起桃花美人这个称号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