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我和沈晔在路上晃晃悠悠游山玩水整整逛了数个月才回到京城。途中听闻姜老爷子病逝后，当朝天子怜惜族妹，不忍皇家血脉流落在外，御笔亲赐姜红药安和郡主之衔，姜家老爷子头七之后就接回京城，正式受封。便是连婆家也给她订好了。当朝大理寺卿的三子，京都名声不逊于沈晔的翩翩少年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待三年守孝期满丧服一脱立马过门。
　　这一码事，于姜红药如何我不敢说，倒是为皇帝自己赚足了好名声。谁知迎接的人马刚走到半路，就传来新封的安和郡主被闯入府中的匪徒一刀砍死的消息。
　　具体情况听说是姜小姐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心中哀伤，正独自在院子里伤春悲秋缅怀老父呢，就好巧不巧撞上一众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匪徒。
　　这群匪徒并不知道府里暂时住着的这位是个十成十的金枝玉叶，见如今姜府树倒猢狲散，起了歹念想要溜进府偷偷顺一点财物。见那姜红药生得倾城绝丽，不禁心生歹念，想要把人并财一并掳走。姜小姐自当抵死不从，争执中，也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一刀挥过去，姜小姐便香消玉殒了。
　　再具体的沈晔说比较血腥暴力，我听不得。我拗了半天，把诸如‘刀砍在哪里’、‘尸体是个什么情况’之类的问题问了个遍，也没问出结果，只得作罢。反正后来皇上龙颜大怒，那一众匪徒被施以极刑。
　　具体是哪一种极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姜小姐遇害那时候那个时候，离姜老爷病逝也仅过了三天。杪秋那片鳞倒是浪费了。
　　消息传过来时我们才刚走到苏州，我正蹲在太湖河边喂鲤鱼，金金红红一大片，漂亮得紧。旁边柳荫茶摊里正有几个读书人在感叹姜家小姐的事情。说是江南第一才女竟就遭此不测，当真可惜！之后便开始高谈阔论。什么什么从前有幸见过那位小姐，如何如何娴熟温婉大方得体，那般那般德才兼备完美无缺云云，说的可能比姜红药自己还全面。表达了对姜家小姐深切缅怀的同时也顺便提升了一下自己的境界。
　　沈晔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想了想，问他，“姜家的下人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又想一想，补充道：“你说，那位大理寺卿的三子不用娶姜家小姐，秦楼楚馆的那些姑娘们是不是得张灯结彩了？我本还以为回去小红翠翠她们得以泪洗面来着，你看，本来看到猫妖哭就不太容易的。”
　　沈晔沉思片刻，极其认同的点一点头。末了一开折扇：“如果你说的是翠玉楼和芳菲阁的那两只出来体验生活的猫妖头牌……人家不叫小红翠翠，叫朱云含碧。”

　　回到京城后扔下大包小包的行李特产，我和沈晔立马动身去了地府。
　　虽然很幸运在杪秋的幻境里我并没有使用真正的高级符咒，但之前积累的罚单也足以令我一生为奴为婢。即使很让人愤怒，但的确如沈晔说，不走走后门求求情，恐怕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个价。
　　地府的天一直维持着残阳西下时的景象。浓浓的湿气漂浮在一层叠一层的山峦之间，笼罩在无际的夜忘川上，落日的余晖于奔流河水中跳动，猩红猩红的颜色衬着这一岸血红的曼珠沙华，美丽不可方物。
　　据说当年天君辰渊的心爱之人最喜欢艳丽又热烈的红色，于是为讨其欢心，辰渊特意从西方如来佛祖跟前讨来曼珠沙华的种子，种于忘川河畔.
　　忘川河的景致是六界最绮丽壮观的两处之一，与神魔两界交界之处的苍阳关荼蘼树并称双绝。沈晔书房里就挂着这两处的画，放眼望去美丽得让人窒息。只可惜如今忘川河岸花开遍也，从前的那一对璧人却不见踪影了。

　　因循司就坐落在忘川水旁，一大片一大片的建筑群占了整个地府起码四分之一的地儿，比传闻中大汉武皇帝所住的未央宫还要雄浑大气上好几倍，听说当年那位武帝魂归冥府时看到这一片，直跺着脚出胡子瞪眼高呼“大逆不道！”可见这因循司奢华到何种地步。
　　因循司的部门配置甚有意味。一个司下面有三个省，三个省又分出一百零八个部。我经常怀疑这一百零八个部会不会还有‘端茶部’、‘倒水部’和‘协助端茶倒水部’。这一代因循司的头头珟夔公子是个爱奢华的性子，所以总体奢华导致局部也拼着老命比奢华。这其中，下属专理财政的一部绝对当属其中翘楚。
　　这个部门之所以能驰名外界，有三大特点，第一是名字，第二是装潢，第三是头头，一个拼着一个烧钱，就差没拿浓墨在脸上糊上‘我有钱快来打劫’七个大字，再画个圈圈标个重点。它正式的名字也如同办公建筑和头头一般奢华冗长，不过我们为了方便记忆一般统称作‘收租的’。若是专指员工，就在‘收租的’后面在添上一个‘人’或者‘妖’或者别的什么字，着实好记上口的很。
　　走到三生石边，我停下脚步，皱皱眉：“路太远我懒得走过去，你跟阿锦慢慢聊吧，我去找孟姐姐叙旧。”
　　阿锦是收租的头头。地府第一美人，温文尔雅的外表，桀骜不驯奢华至极的形式作风。据说她本有个更雅致些的名字，但因为她平时爱穿一身锦袍抱一张瑟琴，所以大家都习惯叫她阿锦，叫着叫着连她真名是什么竟也记不清了。
　　我与这位阿锦常被地府以死老头为代表的一群好事鬼并在一起评头论足比较美貌。故而我们虽然私下里着实没什么恩怨井水不犯河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见为好。
　　沈晔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将扇子摇得哗哗响：“确定不跟我一起去？阿锦上次可是跟我说她想你的紧。我跟你说，阿锦她呀……”
　　“说不去就不去，罗嗦这么多做什么！”
　　我慌忙捂住嘴，奈何声音已出，后悔也为时过晚，只得恶狠狠瞪着沈晔笑得愈发灿烂的脸，一阵气闷懊恼。
　　怎么就着了他的道！
　　“呵呵”干笑两声，我快速转过身，以我能做到最潇洒的姿态头也不回的朝孟婆桥走。
　　“……快去快去！办完事早点回家，呆在这鬼地方人心口闷得慌！”
　　失态了失态了！肯定会被他嘲笑很久！

　　凡间传说孟婆是个老太太，但每次我见到她时她永远披着一身黑袍，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得一双眼睛，让人根本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她的声音倒是极好听，像滑过溪水的细银在阳光下柔柔反射的光亮，带一点吴地腔调，清澈婉转。光听声音把人错看成二十岁上下的少妇也不为过。
　　孟婆是个很有个性的孟婆。
　　她很讨厌别人叫她婆婆，每次一听这称呼准把那人踢进忘川水里。我从十岁被逼着叫她孟姐姐，叫了差不多十年到现在居然也习惯了称一团黑色的物体为姐姐，不得不说世界真奇妙。
　　孟婆喜欢种花，各种各样的花。我第一次见她时就看见她在忘川水中种下一株辛夷花，如今也长得擎天的高，也许因为品种问题一年四季花期不断，满树漂亮的胭脂粉色映在地府永恒的黄昏中，浓烈艳丽的有些不真实。不知是否环境使然，她种的花永远比凡间生长的迅猛得多——就像我一不注意就过了二三十年似的。
　　意料之中的，我跑到奈何桥边时孟婆依旧在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去年她在奈何桥的桥基下种了一大片芍药花，开出来时是端庄的正红，一片望过去华贵娇娆非凡。
　　“孟姐姐，又在忙你这些花呢？”
　　拍拍脸迫使自己忘掉刚才那一段，我蹲下来问。
　　“可不是，”
　　孟婆抬头望望我，依旧一身黑袍蒙得严严实实，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睛充斥着的‘我好寂寞快来陪我聊天’的哀怨把我吓的往后退了三步。心里开始盘算下次要不要让死老头招个孟公以保证我的生命安全。
　　孟婆的杀伤力很强大，这从她不止一次轻而易举把个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踢进忘川河就可以诠释得淋漓尽致。
　　万幸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也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只是拉过我指指离她最近的一株深紫色芍药，道：“昨天有个孩子回来了。”
　　“回来了？”
　　“就是历劫归来了呀！”孟婆呵呵一笑，“我这的花呀，将来都可能位列仙班的。”
　　我想了想，表示没听懂。
　　位列仙班我晓得，这的花因得生在忘川水边，日日夜夜目睹人间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修仙入魔都比六界的同类多几分先天资本。只是这才种下一年的花，怎么着都轮不上去历劫吧？
　　“嘿，你个小丫头大抵也只知道花能修成精灵，别的就一问三不知了吧？我告诉你，花都是有灵性的，幻化成人更是灵慧非凡。若想早日成仙也不是不可能，只看他们受不受得住九世轮回苦难罢了。”
　　她抬眼看一看那株芍药：“喏，你看，这个孩子，当初在忘川河边见过一个大人物后就立志早日飞升。这一世她是个深闺小姐，空有倾城貌、绝世才，却终生缠绵病榻不得安康，幼年丧母，青年丧父，孤苦无依。父亲辞世还不及七日就被闯入府中盗取财物的匪徒撞见，一刀砍死，红颜薄命。她已经历了六世，还需再过三生才能完满归来，名列天庭。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感动？”
　　这故事还真是耳熟啊。
　　我干笑着点点头。
　　“很感动。真是非常感人的故事。”
　　“嗯，孺子可教也。啊呀呀，啊呀呀，‘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啧啧啧……来来来来来，我再跟你说说这一株，这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呀！当年……”
　　她还欲说些什么，突然把头一转，推我一把：
　　“哎呀，你的小情郎来了，还不快去！小心被阿锦拐走咯！”
　　我皱眉：“啊？”
　　她挑眉：“阿九你可要看紧啦！阿锦虽长的不比你精致俊俏，但也好歹算得上地府的一大美人，我可从没见过能将一身锦袍穿得那般妥帖的人物，不能掉以轻心啊！”
　　说什么傻话呢！
　　我有些恼怒的瞪她一眼，倏地感觉手臂被一股力拉了起来，抬头，正对上沈晔那双私笑非笑的桃花眼。
　　“你……你把事情办完了？”
　　我怔了一下，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看天看地看孟婆，总之就是不敢看他。完了完了，刚刚那些他不会全听见了吧？
　　“办完了。”
　　他点点头。
　　“阿锦免了你的罚款，不过啊——要用点东西替换。”
　　“什么东西。”
　　他“啪！”一收折扇，一指我腰间的百宝囊：“首先，龙鱼一族独一无二的奇花，蓝芍鱼华。”
　　……我觉得我之前会不会太得意了……
　　“至于之后么——等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说。”
　　他牵过我的手，似笑非笑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
　　“阿九，我们回家吧。”
　　我抬头望他，耳边分明听到孟婆清澈柔和的声音滑过心底：
　　“凡间万物皆不易，年轻人切莫珍惜！说到底，谁不是求一个长相守，愿一世莫相离？”
　　真是，说什么傻话呢？
　　我扬起嘴角轻轻地笑，迈开步子跟上前面月白色的背影。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我认定的夫君，只是，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姑娘——仅此而已。

　　“阿九。”
　　“啊？”
　　“说说看，你这十多天都犯了什么错，嗯？”
　　“额……这个……”
　　“没跟我商量擅自行动，惩罚是什么？”
　　“……擦桌子……”
　　“符咒忘记办许可证又得我去求情？”
　　“……擦桌子……”
　　“跟孟婆磕叨到我头上？”
　　“……擦桌子……”
　　……
　　“内心诽谤你未来的当家的？”
　　“……擦桌子……”
　　“嗯，很好。”
　　他啪一收扇子，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十八个错处可都记住了？这样吧，浮之轩上上下下的桌子，每张擦十八遍就好了。”
　　为何我产生一种看到我那已经仙逝了的娘的错觉？

　　（将离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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