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 十步谣

　　一本书，能够百看不厌地反复静读；一页纸，可以整日无倦地来回推敲；一杯茶，足以默默相伴至天明；一执起笔，一握起箫，一抚上琴，甚至就那么望着霜月山多少年如一日的风光也能静静待上一天。终日一袭白衣，神情中是与世无争的淡然，言语间是平澜无波的轻缓，这就是幽泉喜欢的男人,天界三太子——柏谷。
　　可是柏谷喜欢自己吗？幽泉双眼咕噜咕噜地转着，感觉偶尔是喜欢的，可是大多时候，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三太子，来来来，替我扶下梯子。”
　　坐在园中的柏谷顺声望去，只见幽泉一手提着大红灯笼，一手扶着梯子，吃力地往上爬着。要过年了，幽泉说难得今年不是她一个人守岁，一定要给弄玉小筑添些喜气。柏谷看着毫无章法的幽泉，以及那摇摇晃晃让人心惊的梯子，无奈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向她走去。
　　“三太子，来来来，把这个搬去药房吧。”
　　站在树下喂鸟的柏谷顺声望去，只见幽泉一手抱着瓦罐，一手托着一个大竹篮，头上还顶着一个包裹，正艰难地直着脖子，翻着白眼朝药房走去。幽泉说为了给柏谷治伤耗费了她太多珍惜药材，现在要重新开始囤货。柏谷看着那始终不肯安安稳稳躲在幽泉头上的瓦罐，无奈放下手中的鸟食，提步向她走去。
　　“三太子，来来来，给我搭把手。”
　　正从书房门前路过的柏谷顺声望去，只见幽泉两手捧着一叠书籍，正一步一晃地走下台阶。那书的数量实在庞大，整个遮住了幽泉的脑袋，最上端还摆了一块砚台。柏谷看着那块雕工极为精美的砚台几乎就要滑到地上，想着这一摔一定是粉身碎骨，无奈地挽起袖子向幽泉走去。
　　“三太子，来来……”
　　“你可以直接叫我柏谷。”坐在走廊边赏花的柏谷看着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食盒向自己走来的幽泉道。
　　“啊？才半年就这么亲密了呀？”幽泉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顺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柏谷身边的长椅上，“那，你也叫我幽泉呗，你好像还没叫过我名字。”
　　柏谷转过身继续赏花：“你的名字一点不适合你，你太闹。”
　　幽泉也不恼，坐到柏谷身边打开食盒，笑着建议：“那你替我取个小名？”
　　柏谷抬手摘下一朵多兰花，拈在指尖把玩，闻言微侧过头，想也不想地将两个字脱口而出：“麻雀。”
　　“麻……”幽泉将食盒内的点心一样样摆出来的手一顿，抬头，鄙视地皱了皱鼻子，“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俗？”
　　“凡人常说，取个贱名好养活。”
　　“现在可是我在养你，三，太，子。” 幽泉白了柏谷一眼，拿起一块红豆糕，狠狠塞进他的嘴里，“而且，我要养你一辈子。”
　　倘若那时柏谷的嘴里没有塞满红豆糕，幽泉一定能看清他脸上掩也掩不去的笑意。
　　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一杯毒酒？竟能迷惑向来无情的柏谷太子，让他有那么一刻相信着他和幽泉可以有未来。多少红尘往事，不过是在一样的俗世凡间说着相同的话语开始，流着不同的泪水结束。

　　紫檀木的书案上，烛火微动，一袭蓝衣的少女一只玉手轻轻扶额，另一只则百无聊奈地翻动着面前的书卷，几乎将半个身子伏在了案上。
　　房内唯有案上烛火跳动，少女娇美的容颜忽明忽暗，尤显纯柔。
　　“你成天抱着本书，理都不理我，我以为你是书痴，没想到你竟然没看过四书五经。”幽泉拿起面前的书抖了抖，“难得我想读让你教我读《诗经》。”
　　柏谷走到幽泉身旁，抬手接过她手上的《诗经》，翻了翻道：“我应该读过，可是不记得了。你要想学我就重新读一遍再教你。”
　　“读书人会忘记《诗经》不就像是信佛之人没听过《佛经》一样可耻嘛。”
　　柏谷拿着书一边翻看一边走到窗前的木椅上坐下：“我容易忘事，不是与身俱来的东西无论记得多牢到最后还是会忘记。”
　　柏谷很少说自己的事，所以这淡淡的一句就吊足了幽泉的兴趣，一下兴奋起来。
　　“你记性差？果然人无完人啊。”说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似乎很赞成自己的说法。
　　“不是记性差。”柏谷抬眸扫了幽泉一眼，看到少女被好奇点亮的双眼，没想什么就据实以告，“我和其他神仙不同，体内只有一半魂魄，记忆里，感知力，行动力比之普通凡人都相去甚远。我所记得的东西大多都会在自己都不知情时被遗忘。”
　　“一，一半魂魄？”幽泉吃惊不小，从座椅上跳起，跑到柏谷身边，对着他看了又看，“为什么只有一半魂魄？还有一半呢？”
　　“被魔族恶灵吞噬了。”柏谷放下书，看向已经坐到自己身边的幽泉，“我仅存的一半魂魄亦被邪气污浊。”
　　“那，可以治吗？”幽泉下意识握住柏谷搁在茶案上的手。
　　柏谷低头看了眼幽泉白皙修长的玉手包裹着自己的手，动了动唇：“已经找到医治的方法。”柏谷有意隐瞒，因为实在不忍心幽泉失望。他的病是有法子可治，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决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医治。用别人的魂魄铸造自己的魂魄，他做不到。
　　柏谷很庆幸自己选择隐瞒，他看着幽泉长长舒了口气，抬眸又紧了紧握住自己的手，“那你要答应我，在治好这伤之前，千万不能忘了我。”
　　如果问柏谷，为什么后来的他忘记了幽泉的容貌，声音，名字，忘了与她的相遇，与她共度的时光，却依旧记得自己那么深刻地爱着一个人，那么当柏谷找回有关幽泉的记忆后，他可以回答，因为她把爱的温度刻在了他的身体上，而柏谷，也把这份爱与被爱的感觉藏到了掌心。
　　柏谷没有办法用心将幽泉铭刻，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就像那读过几百遍的四书五经，如今依旧一个字都想不起。

　　人世间有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幽泉脸上也有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幻，柏谷抓不住四季的脚步，却不放过幽泉的每一个动作表情。好笑的是，在他恍然莫名地过了几千岁后，他竟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柏谷开始无师自通，遵循自己的本能表达爱意与宠溺，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最完美的情人。因为有一句情话，他无法说出口。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幽泉的寿命若作长度，柏谷一步便能跨过。幽泉变老的时候，柏谷依旧是翩翩少年，而在柏谷白发苍苍的时候，幽泉早已不知轮回转世多少次。他们，不能白头偕老。

　　梧桐苑后院的一棵苍树下，一袭蓝衣的少年斜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少年神情淡淡，没有一丝笑意，但浑身上下却流露出一股恬静的气息。他侧目，靠在他身上的少女却只是仰着头望着头顶飘落的树叶在微风中兜兜转转。清晨的薄光轻轻拍打在的脸上，宛若芙蕖出水，妖娆而娇嫩。
　　少女出神地望着飞散的落叶，突然悠悠叹了口气。
　　柏谷的伤势在幽泉的精心调理下早已康复，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离开“这个话题。
　　柏谷在霜月山一年，这一年也是幽泉不算长的人生中最快乐，最不真实的一年。
　　说快乐，那是两情相悦的满足于相爱相守的幸福，说不真实，那是幽泉明白，柏谷不属于凡世，不属于霜月山。
　　想着过去种种，拥着任性的自己坐在屋顶上数星星的人是他，不厌其烦每天替自己煮花茶的人是他，明明沉默寡言却总在自己无聊时想尽办法讲些趣事的人是他，因为一个噩梦而心神不宁，守在自己屋前一晚的人也是他……柏谷舍不得，幽泉又何尝放得下？
　　可偏偏他是九重天上尊贵的太子，她是俗世凡尘渺渺的一粟。
　　幽泉试了很多次，实在没有勇气问他是否已决定何时离开，只得退而求其次。
　　“一年前那些魔族为何追杀你，你心中可有数？”
　　柏谷偏过头看向怀里的少女，摇头：“我从未见过魔族，更未与其结怨。”
　　幽泉蹙眉：“魔族近年日渐衰微，想来没有闲心胆子敢动天界三太子。你可想过或许幕后有人？”
　　“想过，可想不出何人要致我于死地。”
　　幽泉叹息：“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还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难道不会因为迷茫而恐慌吗？你这样要我怎么放心，以后你回到九重天……”
　　说道此处，幽泉戛然而止，抬头看向一直垂眸凝视自己的柏谷，双颊与嘴角微微耷拉下：“既然开了口，我也不再任性回避。柏谷，你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九重天？”
　　柏谷目光不闪不躲，一双澄澈得空灵的眸子钳在他那张秀美非凡的脸上，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的额头，垂到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
　　他抬手抚了抚玄后额前的碎发：“直到你赶我走的那一天。”
　　他早已决定，陪伴幽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与她一同前往奈何桥，确认她没有喝下孟婆汤，忘掉前世之缘，再陪着她走向三途河。他会写下他和幽泉的点点滴滴，让不知何时会失去这段记忆的自己被再次唤醒。他会一直等她转世，会去找她。他与她一同轮回。几百几千几万次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是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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