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元恪在静谧幽暗的舱房里站了一会儿，终究俯下身去，伸出两指轻触白小晚红透了的面颊，然后又迅速收回。

　　脸上热得烫手，还怎么叫也叫不醒，除了生病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谁都晓得生病的人需要照料，偏生这货船之上，不仅无一个细致周到人，还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连扶她喂个药，只怕都诸多不便，更何况他们现下又是在冬江口，距离石桥渡，整整有八、九日的路程……

　　“你倒病得是时候，倘若不是那巫老七躲了出去不在老巢，恐怕我少不得要被他纠缠，这会子哪有工夫管你？”

　　元恪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一句，到底不是那起扭捏矫情的性子，只稍作考虑便抬脚上前，在原本就不甚宽的床榻边坐了，伸长胳膊一捞，将白小晚拽进臂弯里，轻拍她脸：“白小晚。”

　　怀里的姑娘仿佛对此十分不满，很不安生地扭了两下，嘴里嘟囔了一句甚么，却是听不清。

　　“嗬……”

　　元恪低笑一声，只觉那烫呼呼的小脸贴在臂间，热意穿过布料沾染到他的皮肤上，身体仿佛也随之火热起来。

　　“不想起来，那就接着睡。”

　　想了想，他便把白小晚重又塞回被窝里，没忘了掖好被角。

　　“带你去瞧大夫。”

　　话毕，他便立刻起身走出去，掩上了门。

　　甲板上，汉子们正眼巴巴的往船舱方向张望，见元恪出来了，登时七嘴八舌道：“如何，小晚姑娘还是不肯起？怎地就贪睡到这地步了……咱们今日得了这么些好东西，满心里巴望着晚上好好吃一顿，庆贺庆贺……”

　　“从前她没在船上，我看你们也并未挨饿。”

　　元恪目光扫向众人，面无表情向船舱抬抬下巴：“她病了。”

　　“啊？”

　　李言龙立马睁大了眼，先扭头去骂陈魁张春：“叫你俩照应着，怎生连人病了都不晓得？要你俩干啥使！”

　　又问元恪：“敢是受了风寒？嗐，我便说嚜，小晚姑娘那样单薄，这船上日子于她，着实不好过哩，能撑上这么些天，已然很不容易啦！”

　　“是在发热，身上烫得很。”

　　元恪一点头，淡淡地应。

　　其余人心中却是风起云涌。

　　哎哎哎，原来你摸过了……

　　这话只能在肚子里嘀咕，没人敢说出口，那陈魁张春自觉办事不力，没把白小晚照应周全，心里便有愧，不约而同挠挠脑壳：“那……现下如何是好？”

　　“我记得离这乱石滩不远，有个镇子。”

　　元恪心下一早思虑明白，即刻道：“这会子咱们便开船过去，趁早在镇上找个郎中给瞧瞧，病是拖不得的。”

　　“三哥说的是那青牛镇罢？”

　　李言龙皱皱眉，迟疑着凑上前：“那地方和咱石桥渡不一样，每日戌时五刻便宵禁，咱们这会子往那儿赶，只怕连门也进不得……”

　　“你少说两句废话，自然就赶得及了。”

　　元恪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下船去，将缚在大石上的船绳解开，高喝一声：“魏杰掌帆！”

　　众人便晓得，他这是已拿定了主意了，于是也便不再多言，各自忙活起来。

　　……

　　一路快行，大货船到底是赶在宵禁之前，泊在了青牛镇外。

　　将将停稳，元恪便打发了李言龙进镇子里请郎中，旁人却也没闲着，考虑到郎中多是男的，未免有些不便当，就从船舱里翻出许多布料，交由元恪将白小晚从头到脚胡乱裹个严实，又四下里觅到一块帕子，预备等会儿搭在白小晚腕上，好让郎中诊脉。

　　船上皆是些不拘小节的大男人，平日里难得张罗这个，未免有些手忙脚乱，幸而那郎中来得还算快，是个总有五十来岁的老先生，因见着元恪他们都身高体壮，心下不免犯怵，也不敢多耽搁，赶忙入了舱房，片刻，又颤巍巍走出。

　　“姑娘外感风邪，这是受了凉了，眼下正发热，不是大碍，却也得小心照应着才好。”

　　老郎中有眼色，稍稍一打量，估摸元恪是那个做得主的人，于是只管同他交代：“只不过，方才我观脉象，姑娘的身子有些虚呀，人也瘦弱，怕用不得猛药，我唯有给开一剂桂枝汤，好歹温和些。今晚她若起不来，也不必逼着她喝，任她安生睡一觉，明日早间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服上一剂呐。”

　　说罢，领了诊金自去了。

　　元恪又立刻着人去买药，当晚果然没叫白小晚起身，隔日一早，待灶房里煎好了药，便端着往白小晚住的舱房而来。

　　没办法，船上都是些汉子，此事不能假手他人，只得由他来做了。

　　行至舱房门口，元某人脚下略顿了顿，哗一声拉开舱门，目光便又是一滞。

　　白日里看，那被褥的颜色更加鲜浓。桃红艳，松花娇，似是某种浓稠的汁子，顺着床脚往下滴，也泼在了榻上那姑娘的面颊发间，白皙脸孔原本还带着两丝孩子气，此时却生生添了几许媚|态。

　　他忍不住别开头，然而很快又转了回去，踏入房中，绷着脸道：“起来吃药。”

　　白小晚却是已经醒了。

　　昨晚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并不十分清楚，但自己生了病，她心里还是有数的，也恍惚记得，大货船仿佛挪动过，晃晃悠悠的，搅得她愈发头昏。

　　早晨醒来还觉有些头痛身子酸软，不想起床，她就索性倚在榻角百无聊赖地玩手指头，却不料元恪竟闯了进来。

　　屋子里，清苦的中药味渐渐散开，她皱了皱鼻子，眼睛紧盯元恪手里的碗：“你……干嘛？”

　　“我还能干嘛？”

　　元恪横她一眼，三两步行至床边，把碗往前一递：“赶紧喝了，别废话。”

　　浓重的药味冷不防逼到面前，白小晚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挥挥手：“我好了，不用吃这个，你拿走拿走！”

　　吃药什么的，最要命了……

　　“啧！”

　　元恪自口中发出一声警告，不但不拿开，反而凑得更近，居高临下冷涔涔道：“别磨蹭，再唧唧歪歪，我就捏着下巴给你灌进去，想试试？”

　　白小晚一哆嗦，暗地里撇撇嘴，心说对待病人，你就不能态度好点吗？没胆子再跟他拧，乖乖伸出手去，正要接碗，不期然却被他拎住脖领子往怀里一带。

　　“手抖得这样厉害，还有端碗的力气？”

　　元恪粗声粗气道，仿佛很不耐烦：“回头药汤泼出来弄污了被面，你指望谁给你洗？”

　　白小晚翻翻眼皮，怪我呀，还不是被你吓的吗？

　　现下这姿势，她几乎是整个人被扣在他怀里，只稍稍一偏头，脸便蹭到他下巴上，顿觉给扎得又痛又痒——没错，他的大胡子又长出来了。

　　两人靠得太近，轻易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白小晚脸上一红，好不容易凉下去的耳根子，又烧了起来。

　　不等她再说话，元恪已把碗送到她唇边：“张嘴。”

　　然后……

　　滚烫的药汤又急又猛地涌进嘴里，白小晚勉强咽了两口，实在追不上那速度，噗地一喷，紧接着就剧烈咳嗽起来。

　　元恪忙把碗端开，多少有点不自在，拍拍她背，见她唇畔漏出点药汁，也没多想，伸手就给她抹了去，略略歉然道：“我不会照顾人……”

　　白小晚好容易止住咳，抬眼冲他笑了一下：“我也没嫌你照顾得不好呀……对了！”

　　她猛然想起那桩大事来，赶忙问：“昨日你们去找巫老七，究竟是何情形？你们几时回来的？他有没有为难你们？船上有人受伤吗？”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引得元恪唇角一挑：“你慢慢说，没人跟你抢——昨日巫老七并不在他的老巢，保不齐这会子仍在哪张赌桌上撒钱，我和李言龙他们自然一切顺利，虽没拿回来货银，却得了不少好玩意儿。先前魏杰就嚷嚷着要拿皮子替你做袄，其他人也都要送你衣料首饰。”

　　“真的？”

　　白小晚立时眉眼弯弯，然思忖一阵，却再度忧心忡忡：“你们此番拿了巫老七那许多东西，等他回来，一定气得跳脚，万一他再找船帮的麻烦……”

　　药喝完了，元恪却并未将她放回床上，仍旧保持单臂拥着她的姿势，闻言便点点头：“我已打算过，石桥渡的货船，要经过冬江口的并不算多，如今年节里，大伙儿都还在歇息，等开春之后，凡是往这边来的船，我和李言龙、魏杰便都尽量跟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巫老七不敢在石桥渡现身，你只管放心。”

　　停了停，又接着道：“大伙儿都说，拿回来的那些玩意儿让你先挑，你可想看看？”

　　“我能随便挑？”

　　白小晚听了这话，立马欢喜，等不得地要翻身下床，没成想被他摁住肩膀，又丢了回去。

　　“呆着别动，我去拿来给你看。”

　　元恪没好气地扫她一眼，目光不经意间溜过她袖口，见那里磨得发毛，便皱了皱眉：“我爹是男人，心粗，许多事想得没那么细致周到，娇娇又是个不靠谱的，你倘或缺什么，莫要藏着掖着，直接说就行，我家又不姓徐，谁会克扣你？”

　　一边说，一边起身往舱外去。

　　许是见他今日格外好，胆子大了些，又或者，生病的人，原本就更爱不自觉地撒娇，白小晚抿一下唇角：“那……我跟你说行吗？”

　　元恪脚下一顿，默了半晌，终究是回身，虽未看她，却点了一下头。

　　“我们已离了那乱石滩，现下在附近的青牛镇。这两天，你就只管踏踏实实养着，横竖咱们不赶时间，等你好了，可以再去镇上逛。”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即刻大步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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