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野渡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五里之内，只有一间破败的小脚店。入了夜，起了风，挂在门口那只灯笼被掀到半空，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地洇开，反倒显得四下里愈发荒凉。

　　脚店年久失修，窗户缝一个劲儿地往里灌着风，偌大的大堂，只孤零零坐了一个客。

　　白小晚端着个粗陶盘子，甫从灶房里走出，便不由得打个寒噤。门口的破布帘子被风卷起，发出扑扑腾腾的声响，紧接着，两个敦实的年轻汉子便大步走了进来。

　　汉子们身上裹着浓重的河腥气，用一条布巾子胡乱兜住头脸，将那塌了大半的青石地面踩得咚咚响，进门便敞着喉咙吆喝：“掌柜的，可有甚么好吃的？不计是啥，我们全要！”

　　胡子拉碴的瘦猴儿掌柜跌跌撞撞从柜台后头滚出来，欢天喜地冲他二人打躬作揖：“魏爷，李爷，有日子没见啦，您二位发财！小店现成的荞麦馍馍管够，灶上还有一锅炖得稀烂的后腿肉……”

　　“啧，来来去去都是这些，少滋没味的，谁耐烦吃那个？”

　　两个汉子光是听听也觉腻歪，不约而同地一皱鼻子，就嗅到铺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像是一种烤肉，外皮给烤得微焦，闻上去油爆爆的，教人不由自主地猜测若是张嘴咬下去，会是怎样的滋味。

　　两人禁不住口舌生津，再偏头去看那掌柜时，就有点不高兴，伸手往外头一指。

　　“我们这一趟给人送货，在河道上足足飘了三四个月，好容易回来了，正碰上天擦黑，便在这野渡口歇一晚，来你这买口香喷喷的热饭菜吃——都是老熟人，你可莫要拿话来敷衍，我分明闻到你这铺子上有好吃食！”

　　掌柜伸长脖子往窗外一张，果真瞧见一条落了帆的货船泊在岸边，影子巨大，黑暗中活像个怪物。

　　这伙人，隔上三五月便要在此野渡口停泊一回，每每归来，身上必定揣着不少钱银，着实给他这小脚店的生意做了不少贡献。

　　他心下又喜欢又为难，搓手道：“魏爷，李爷，您二位还能不知道？我这小店荒郊野地的，如今又天寒地冻，原买不着甚好菜蔬……”

　　白小晚立在一旁看了半晌的热闹，此时便垂下眼，走到店里唯一的客人身畔，从桌上箩筐里拣出一只杂面饼，将盘中那浓香四溢的物事搛起填塞入去，递给那人。

　　两个汉子的眼睛跟着那粗陶盘滴溜溜地转，瞧见桌边那个靛蓝粗布衫子的后生捏着饼咬了一大口，那原本还不甚浓郁的香气仿佛一下子爆裂开来，长了脚一般直往鼻间奔窜，喉咙里就不由得咕噜两声，瞪着那掌柜粗声粗气嚷嚷：“喏，那是什么？就摆在眼前哩，你还诓人！”

　　掌柜顺着他二人的目光望过去，登时苦笑：“二位爷，那样吃食，我铺子上若有，又岂会不拿出来？那是人家自个儿带的路菜，在我这里借个锅灶罢了，至多不过费点柴薪，您看……”

　　“不是你铺子上的吃食？”

　　两个汉子犯起嘀咕来，头碰头咭咭哝哝一阵，便大大咧咧行至白小晚所在的桌边，冲那蓝衫后生唱个喏。

　　“兄弟，打个商量成不？我们是跑船的，辛苦三四个月，大伙儿都劳累得紧，经过这野渡口，恰巧天擦黑了，便思忖着在此停靠一宿。你适才听见了，这小破脚店里实在没甚可吃，出门在外，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你吃的这是啥？若有多的，能不能匀我们些？”

　　一边说，一边就直勾勾地往桌上打量。

　　杂面饼就是杂面饼，没什么好看的，但那粗陶盘子里，却真真儿是好货色。

　　鸡胸脯肉片得极薄，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似乎是曾用清酱腌渍，带在路上行走不容易腐坏，这会子用炭火炙烤过，油气儿和肉汁都溢了出来，给那焦黄的外皮蒙上一层莹莹的亮光，被筷子划过的地方却不经意间露出内里细嫩的肉质。

　　除了那鸡胸脯肉之外，盘子里还有一捧黄澄澄的炒鸡蛋，旁边摆了一簇尚在滴水的小葱，碧绿嫩黄，只是看着，也惹人口水滴答。

　　这要是夹在面饼里咬上一大口，再吃一盅酒，啧啧，不知有多美！

　　常年在外行走的粗汉们脸皮厚，向人讨食并非甚么新鲜事，然而那蓝衫后生徐宗礼，却是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原本埋头吃的正香，不期然有两个彪形大汉围拢来，倒唬了他一跳，待得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转头看了看白小晚，愕然道：“你们要吃这个？”

　　他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可……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没剩下多少了，我二人还有几天的路程呐。而且，杂面饼还好说，这鸡胸脯肉却是现烤的。”

　　说着就指了指他身边一直没做声的白小晚。

　　“姑娘会做吃食？”

　　两个汉子先是失望，听到最后，眼睛却是一亮：“真好手艺啊！光是看上一眼，闻闻味道，就知这位姑娘必定是行家！”

　　“噫！”徐宗礼抹抹嘴，“可不敢夸她，不过灶上摆弄个两下罢了，有甚难处？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白小晚只当没听见，抬头看一眼那两个大汉，继续低头小口小口啃面饼。

　　李魏二人相互对视，登时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当中那个矮一些的便搓了搓手，索性把话说明白：“二位别怨我们不知礼，连月来，我们哥儿几个都是在船上过的，没吃过一顿好饭，现下不是终于能返家了吗？好容易轻省些，便想好生祭祭自个儿的五脏庙。我们那船上，倒还有些菜肉，能不能请姑娘……嘿嘿，给整治一下？”

　　一头说，一头向怀里摸索，掏出几枚铜钱搁在桌上：“二位放心，不叫姑娘白忙活，这里十个钱，算是谢谢姑娘相帮。”

　　瞧见那孔方兄，徐宗礼眼睛立马瞪得老大，心头一合计，嘿嘿笑起来：“这个……不合适吧？”

　　白小晚却晓得他意思，心里恼他贪，再三犹豫，大着胆子站起身：“一件小事，怎能收两位大哥的钱？我会做两个菜，你们要是不嫌我手艺粗陋，我愿意帮两位……”

　　“啧！”

　　她话还没说完，徐宗礼便一把将她拽去，背过身压低喉咙警告：“你是活腻歪了？”

　　“宗礼哥。”白小晚很无奈，“我在灶上是忙活惯的，帮他们张罗一顿饭，并不费什么工夫，怎好收人家的钱？”

　　“你不收是你的事，我这一路山长水远地送你，费时又费力，总要得点好处罢？”徐宗礼狠狠瞪她，“你可莫要坏我的事！”

　　两个汉子立在一旁，听不清他们的话，却大略猜到了因由，咬咬牙，又掏出十个钱往桌上一拍：“那么再加十文，叫姑娘辛苦，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徐宗礼彻底顾不得白小晚了，只用眼神示意她不许开腔，却仍不知足，咝咝地吸气：“这个……”

　　出来跑船运货的人，挣的正经是血汗钱，虽说家里大都不缺吃穿，却仍旧每一文都看得极珍贵。两个汉子明白徐宗礼还嫌钱不够，顿时迟疑起来，半晌没做声。

　　老这么僵持着不是事儿，两个汉子实在发馋，片刻，终究是那矮个子跺了跺脚，撂下一句“我去问问三哥”，立时转身跑了出去，不过须臾，又原路返回，脸上笑开了花。

　　“这位兄弟。”

　　他径直走到徐宗礼面前一抱拳：“我叫李言龙，我这同乡名叫魏杰，不知兄弟和令妹打哪儿来，预备往何处去？”

　　好端端地突然开始自我介绍，徐宗礼实在摸不着头脑，又多少有些怕他，缩了缩脖子，忙老老实实道：“我姓徐，我这异性妹子姓白，我们是清州那地界的，赶了半个来月的路，这是要往石桥渡去……去走亲戚。”

　　“喝呀，还真给三哥猜着了！”

　　姓李的更高兴了，狠狠一拍大腿，高声道：“徐兄弟，这可真是巧了，我们正是石桥渡的人，现下便是驾船回家呀！从此地往石桥渡去，若是徒步走陆路便只能翻山绕远，恐怕还需三四日路程，反倒行水路更加快捷。两位若不嫌弃……”

　　他转头看白小晚一眼：“两位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行，倘若顺利，至多两日就到。我们是正经人，不会管两位讨要一个子儿的船钱，只想请这位姑娘路上帮忙张罗些饭菜，我的兄弟们三四个月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实在是馋得发慌了——那二十文，两位只管收下，就当是谢礼。”

　　徐宗礼乐得差点跳起来。

　　有船肯顺路将他们捎带上，这实在太好了！省掉一路上的饭钱住宿费不说，还能更快抵达石桥渡，最重要是，能白得二十文呐！

　　反正他身上没啥钱，不怕这些人起歹心，至于万一他们打白小晚的主意么……那也怪不得他呀！

　　“李大哥如此厚意，我要是还唧唧歪歪的，就太矫情了。”

　　他竭力控制，不让嗓子眼儿里的笑声漏出来：“那就都听两位安排。你们瞧得上我那妹子的厨艺，这一路的饭菜，便不要你们操心了。”

　　李言龙没急着答话，抬眼望向白小晚：“三哥吩咐了，也要问问姑娘的意思才好。”

　　帮忙做饭的事，白小晚原本就愿意，此时自然不会有异议。

　　况且，这两人虽然模样吓人，却好像并不凶，她也就大着胆子冲他抿唇一笑：“好。”

　　李言龙这才点点头：“既这样，现下我们便去把菜肉都搬来这脚店中，供姑娘随意使用，我们人多，只怕要麻烦姑娘劳累一番。吃过饭后，两位便可随我们上船，好替你们安顿住处。假使嫌船上逼仄，今夜你们在这脚店里歇息也使得……”

　　“不不不，怎会嫌？”

　　徐宗礼心道，万一明早趁我们没起身，你们便跑了个没影儿，我找谁哭去？赶紧摆摆手，凑近了小声道：“我正怕这脚店里不干净呐，保不齐床榻上有虱子虼蚤什么的……”

　　李言龙也不同他废话，当即应了，将身畔喜不自胜的魏杰一拽，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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