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晋王殿下的脾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和善起来了。白天里，槐花过来点香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花瓶，赵戟刚想发怒，但瞥了眼身旁女子惊惧的神情，生生又强忍了下来，以他的性子来说，这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了。

　　珠儿心中暗暗庆幸，她和晋王府里的其他人一样，将赵戟的转变归功于那位冷清如雪的苏小姐，听说晋王殿下让她住进了萼华殿，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可是为未来王妃留下的寝宫，难道殿下当真有意立那位落难千金为正妃？

　　而比起晋王殿下心中的王妃人选，眼下安乐公主的婚事显然要更引人注目一些。苏嬛嬛近来常常召珠儿去她的住处闲聊，言语间，偶尔也会提到了那位风头正劲的驸马大人。
　　“听说，叶阐叶大人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子，”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面前的女子，“当初殿试时，安乐公主坐在帘后，一眼便看中了他。”
　　而珠儿的眼神中只有单纯的好奇，“这么说来，”她语气中流露出一点艳羡，就好像是卑贱的野草仰望着枝头上遥不可及的凌霄花，“安乐公主与叶大人，当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

　　赵戟推门的手顿了一下，通过门缝，他可以看见那个女子席地而坐，长发委地，光阴如水般偷偷逆流，他瞬间有了一个错觉，似乎自己这样推门而入，女子依旧还是会回眸嫣然一笑，仿佛春光里烂漫的桃花。

　　“如果珠儿姐姐没有失忆的话，现在也早就出嫁了……”看出表姐的神色不似作伪，苏嬛嬛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确实生出许多感慨来。
　　如果萧家没有倒，做一个娇滴滴的表小姐自然是很好，舅舅疼爱她，家中的兄弟和姐妹都让着她，且不说萧随珠如何对她百般照顾，就是萧家那个脾气最坏的二小姐萧璎珞，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也将觅得高门子弟，也将披上嫁衣，随着浩浩荡荡的嫁妆一起，去做另一个豪门的女主人。
　　不必像如今这般，在委曲求全中心机用尽，只为求得一个安身之所。
　　“苏小姐，我当真不是你姐姐，”珠儿慌忙摇着手，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否认中，她的心也慢慢动摇起来，“你们……大概是认错人了。”
　　以赵戟和苏嬛嬛的身份，不会屈尊迂贵地欺骗她，可是弟弟又怎么会骗自己，那时候她容貌尽毁，奄奄一息，如果不是至亲手足，怎么会如此不求回报地照顾她？
　　她不敢深思，每一丝一缕抑制不住的疑惑，好像都是在亵渎她们姐弟之间的感情。

　　苏嬛嬛不置可否，她的眼眶突然微微红了起来，别有深意地说，“姐姐记不得，倒也是件好事。如今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舅舅和表哥他们浑身是血……”
　　“温妹才十四岁，被那些畜生扒光衣服，捆在马上示众，”苏嬛嬛垂下眸，她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姐姐，如果你看见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话音未落，门突然开了，赵戟径自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然后看到珠儿神色如常后，却又莫名地恼怒起来。
　　好在他这几日不知为了什么，对自己的性情颇为克制，虽然眼中写满了不快，到底是忍了下来，没有发火。
　　两人连忙起身相迎，赵戟看了苏嬛嬛一眼，语气虽然淡淡的，却暗含了告诫之意，“园子里花开的正好，你有时间可以去赏花，不要老在屋里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珠儿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她想，殿下看来是当真对苏小姐动了心，平日在自己面前，终日都摆着脸色，一到了苏小姐这里，居然体贴了不少。
　　苏嬛嬛的脸色却骤然惨淡起来，她不知道赵戟方才听见了多少，只好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同时，一股微妙的妒意也在她心中暗暗滋生。家破人亡的，明明是表姐，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是满脸的无辜无知，不记得那些血腥与残酷，更不会像自己这样日日夜夜都在噩梦中挣扎。
　　晋王虽然暴虐冷酷，但对表姐，却着实温柔到了极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血腥味，将地牢中陈年的腐臭都压下去了不少，苏天照面色冷肃，一丝不苟地将蜂蜜倒满少女裸露的身躯。
　　“好妹妹，你还是说了吧，”俊美的公子用扇子托起少女的脸，啧啧叹道，“不然，一会儿这蚂蚁蜜蜂什么的，爬满了你的伤口，就算是本宫这种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了也会心疼的。”
　　而少女依旧闭目不言，她身上早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只有胸口处微弱的起伏，表示她还活着。
　　“你还是不说？”公子俯下身，贴近她血迹斑斑的脸，“温儿，你姐姐璎珞昨晚死了，都怪本宫一时没掌握住分寸，让那几个臭男人把她折腾惨了……你这么不听话，是想当下一个吗？”
　　少女紧闭的双眼倏忽流下泪来，在脸上划出两道血色的泪痕。她的呼吸加重了些许，似乎按捺不住内心强烈的悲痛。
　　“禀告公主，”苏天照面无表情地打断主人的话，“已经按您的吩咐做好了。”
　　这名地牢中兴致勃勃拷问少女的翩翩公子，居然是大婚在即的安乐公主，她懒洋洋地直起身，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唉，你留在这里吧，温儿小时候也唤过本宫几声姐姐，本宫当真是不忍心看她这般模样。”
　　苏天照没有说话，他英俊肃静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仿佛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渐渐地，少女裸露的肌肤上爬上了黑色的虫蚁，而且越来越多，这些无知的小生灵，受不住蜂蜜甜蜜的诱惑，于是变成了凶残的刑具，将这可怜的小姑娘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萧温始终没有说话，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反反复复在念着家中人的姓名，似乎这样就会给她抵御一切疼痛的勇气。

　　望着眼前这个凄惨的少女，即使冷酷如苏天照者，也忍不住生出一点敬畏之心。萧家的女人，骨头和心肠都仿佛是铁做的一般，数月的严刑拷打，居然都不能从这几个弱女子嘴里挖出一点有用的消息来。
　　过了一会儿，萧温已经连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了，她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他警惕地观察着少女的气息，安乐公主吩咐了，他必须在萧温濒死前，及时地结束这场酷刑。
　　现在萧璎珞死了，萧家还活着的女眷寥寥无几，萧温是其中最有可能知道萧家财产下落的人。安乐公主虽然恨不得将所有的刑罚都用到这个少女身上，却也唯恐她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暖热的香在殿中消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瓶中插着婢女清晨采来的花，一天下来，灼灼艳色中已有了颓态。
　　赵戟单手托腮，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案前，突然听到一声尖叫，他毕竟在军队中呆过数年，立刻便警醒过来，本能般地向珠儿就寝的地方跑去。
　　珠儿似乎也刚刚惊醒，因为已经就寝了，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单衣，见到赵戟破门而入，慌忙随手拿了件纱衣披上。赵戟急匆匆地按住女子的肩膀，上下打量她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这才发现对方衣冠不整，他没有松开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却好像有点红了。
　　尖叫的人是槐花，她手指着从睡梦中惊醒的珠儿，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
　　“珠儿姐姐，你方才的脸好可怕！”
　　赵戟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着珠儿的面，他倒是真的很想直接把这个嘴碎的丫头杀了。他一直都担心容貌被毁的事情成为珠儿的心结，所以素来不许她在内殿中戴面纱，也对下人们三令五申过，不要对随珠的脸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来。
　　没想到，他苦心交待了这么久，这个没心没肺的贱婢还是这样直接叫嚷出来了。
　　“不，不，”槐花也自知失言，慌忙解释道，“我是说珠儿你的表情，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东西，我正在打扫屋子，抬头一看见……这才叫出声的。”
　　她支支吾吾着解释不明白，而珠儿心中明白，自己那张脸，单看已经很吓人了，更何况是噩梦中扭曲的时候，也难怪槐花会吓成这样。
　　“是我不好，”她歉意地拉住小丫头的手，低声说，“方才做了个噩梦，没想到会吓到你。”
　　槐花刚想说话，却被赵戟抢了先，他紧张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女子，连声追问，“你怎么会做噩梦，梦到了什么？”
　　女子失神了片刻，接着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
　　赵戟静静地看着她，女子衣裳凌乱，自觉尴尬，微微侧过身躲开他的眼神，而年轻的殿下却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直视着自己。
　　“不要害怕，”他认真地说，“如果再做噩梦的话，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珠儿被迫抬起头，她看见年轻人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专注的温柔，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悸动，零散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仿佛此时此刻，在过去的某时某刻发生过。
　　就好像，她曾经也是这样惶恐无助地站在这里，有人望着她，素来跋扈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郑重……

　　赵戟临走前，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将一块小小的东西塞到了珠儿手里。
　　“这个给你，你以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也是靠它安眠的。”这句话说出口后，晋王殿下便有些后悔，因为很有可能又会迎来对方一番诚惶诚恐地辩解，说明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这一次，女子却只是柔顺地低下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是一块被补好的珊瑚坠子，它曾经碎成了两半，后来中间又镶嵌了一块羊脂玉，修补的工匠手艺似乎不怎么样，所以镶嵌处颇为粗糙。

　　赵戟并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躲在书房中辛辛苦苦地镶了四天，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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