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红楼

　　话说前一回，林海父子二人因贾府事说起自家事，虽过后这父子都不再提起此事，只当笑谈，然而其实却是各自心中都有打算，只俱是时机未到罢了。
　　如今我们暂且不说这教主心中是如何谋算，单只说林海。
　　却说起来，当年贾敏过世，林海却还是横杖在前为其出的殡，意为誓不再娶。
　　虽当时世人皆赞其夫妻情深意重，然而教主心里却是不信的，他更不信林海在贾敏临终前将他记嫡，单纯是为安慰发妻之故，奈何教主前世只是江湖中人，因而心中虽有猜测，却也不能参之甚详。只是当年黛玉尚在府中，二人一同教养，同进同出，教主亦不好将这些疑惑问之林海。及至后来黛玉同贾雨村一同赴京，教主这里得林海亲自教养，这时教主才寻到机会装作懵懂之态，将心中疑惑一一问出。
　　此举却论起来颇有些大不敬，然而教主料定林海一心教导幼子成才，必定不会对各中原因遮掩，结果一问之下也果然如此。
　　原来当年林海高中探花之时，正值国中久无大战，朝中清流文士崛起，老圣人为平衡各方势力，谕令频出，林海与贾敏的赐婚亦只是其中一节。只是林海出身本就是勋贵，又因真才实学得以科举入仕，对朝堂之事自是看得清楚，因而彼时却是切切实实地不想再与勋贵人家结亲，是以这一二十年，林海与贾敏夫妻之间虽也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因有当年老圣人那一番算计在，这份恩爱便也打了些折扣。
　　当初贾敏执意将教主记嫡，一则是担心林海日后续娶，万一新妇乃一心胸狭窄之人，依黛玉之脾气秉性，势必将受委屈，而庶子虽与黛玉不亲，但毕竟自小一同长大，到底情分不同，因此方临终施恩，心道有这记嫡的恩情在，即便这姐弟之间再不睦，庶子到时出于道义，遇事也总能照拂一二。
　　再者，贾敏此举亦是为了娘家。贾敏病重之时正逢贾府送女入宫，当时贾府曾寄信于贾敏，林海虽不知信上写了甚么，不过只看贾敏临终所言便知，必不是贾敏所望就是了。而贾敏眼见着娘家行事越发不堪，虽忧心重重亦无可奈何。她与林海夫妻二十载，丈夫对自己娘家观感如何，贾敏心知肚明。她深恐自己过后贾府与林家便断了来往，虽二人育有一女，然而先不说黛玉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能否斡旋其中，单只凭庶子落水时林海那恨不得全天下来陪葬的狠厉，贾敏便已觉心冷，于是这方想出将教主记嫡这一计策，将贾、林两姓姻亲维系下去。
　　当然，贾敏此举亦未尝没有给后来人添堵的嫌疑，不过这些女人心思无关紧要，林海便也未多说。
　　至于林海为何在看出贾敏这些算计之后依然答应此事，甚至为其横杖出殡，说起来亦是事出有因。
　　原来当年贾敏殴时林海虽正值壮年，然确实也并无续弦之意，只是此事无关情爱，乃是因为彼时朝中二圣并立，老圣人虽禅位于新皇，然因新老二皇之间政见多有不合，导致朝堂上党派林立，暗潮汹涌，而扬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更是各方势力争夺的重中之重，此等背景之下，林海觉得自己哪怕稍稍露出一点续弦之意，亦必将成为众方争夺的目标，陷进党争的漩涡里不可自拔。
　　于是林海索性顺水推舟，不但应了贾敏各种临终所求，更是在为贾敏送葬礼横杖而行，向所有势力人等昭告了誓不再娶之意。
　　而对于庶子成为嫡子这件事，林海则是完全不在意。林家世代单传，林海耕耘半生，也只得了一子一女，对比先人自觉已是天大的福分，再不妄图如旁人家般多子多孙，因此庶子也好、嫡子也罢，这家业总归是全要交到教主手里。既然不打算续弦，便也无需担心后来人因此而嫉恨嫡子，如此贾敏此举便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至于贾府，在林海看来便不过一个日渐衰落的外家亲族而已，贾敏在世时如何，以后便也如何，总比再多一个不知是何方势力的姻亲好得多了。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林海日渐衰弱，却是不得不又重新考虑续弦一事。因为若按这一世界朝廷律法，林海过世，虽所有家产当由教主一人继承，但因教主尚未成年，家中又无其他长辈，却是要由林氏族中委派一人代为抚养。有道是财帛动人心，林海如何能放心将独子性命、百万家财交付到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手里？
　　继妻则不同。如果林海续弦，那林海逝后，教主便不再属“家无长辈”之列，不管教主是否成年，林家事务亦再无旁人置喙之地；而因有教主在，继妻亦不能改嫁他人，如今府中下人皆已被林海敲打过几遍，自然知道这府中真正主人是谁，届时一个弱女子，后半生富贵又全系在继子身上，林海却不信她还能翻出些什么风浪来。
　　只是当初林海横杖于前毕竟被世人所见，如今要想违誓续娶却还是需要个正经由头才好，否则悠悠众口，日后亦是麻烦。
　　再者此事毕竟事关幼子日后安危，因此即便林海心中早已考虑周全，这继妻的人选也还是需要斟酌再三，处处小心。依他之所想，这继妻的人选一要温柔和顺、心地善良，二来还要御下有方、持家有道，三则是必须身无牵挂、孑身一人才好，可如此“人才”又哪是易得的？因而辗转几个月过去，林海这里依然是毫无所获。

　　倏忽转眼便又是冬去春来，林府中一切照旧，只是开春时林海外出巡查盐务，因连日春雨连绵感染了风寒，便停了几日公务，因而这几日前来探病的人倒是有些络绎不绝。
　　教主白日里亦停了修炼陪在林海身边，不过林海怕给幼子过了病气，并不允许他靠得太近，教主于是便只在一旁暖阁里读书、陪林海说说话罢了。
　　不过却说起来，林海这病得的也好，林海父子这里正愁不能违誓续娶，前来探病的亲朋好友见这两父子相依为命，已不乏有人主动提起此事，劝林海续弦了。
　　只是正如林海当初所想，他这里甫一松口说要考虑此事，各方各面便闻风而动，争相派人前来说项了，只林海却无意招惹甚么名门贵女、仕宦闺秀，因此少不了言谈之间与众人虚与委蛇，实在是烦不胜烦。

　　这一日，林海父子刚刚送走一位前来探病的同僚，便有下人进来禀报，“扬州知府衙门主簿周大人方才遣人来送了两筐杏子，说是他家夫人和表小姐去上香时从寺里摘的，说‘受了香火的果子，想来对老爷的病尤其好些’。梅姨娘让小的来告诉老爷，东西她已收下了，问老爷示下，回礼可又甚么讲究没有？”
　　此时林海刚应酬完一个保媒拉纤的，如今哪还有闲心再应酬这些，因而听完下人所报便说道，“你回去且告诉她，往常怎样便怎样罢，以后这等事情不用再来问了。”说完，那下人便应声去了。
　　然而林海余怒未消，亦并未如往常一般躺着，只背靠着引枕坐在床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看。
　　教主见此情状不由得心中好笑，乃走到林海床前，笑道，“以往也不见姨娘拿这等小事来让父亲烦心，父亲算无遗策，难道还看不出姨娘的用意吗？——不过儿子却不看好这周大人家，虽然明面儿上看不出什么，但听说他那夫人却是姓牛的，去岁岁底镇国公府牛家派人南下采买，据说亦是这位牛夫人从中搭的线，想必是关系匪浅。”
　　因这几日教主一直都在林海这里，林海自然知道续弦一事瞒不过幼子，因而此时听了这话亦不吃惊，只微微一笑，道，“我倒不是怪她，不过是烦心罢了。难得休息几日，却是全用来应酬这些琐事了，那些世家大族还好，行事总还有些顾忌，怕就怕如周志这样的一班人物，做起事来全不在乎脸面名声，只怕日后会生出事来！”
　　然而教主听了这话只嗤地一笑，“怕得甚么？父亲如今卧病在床，难道他们还能将脏水泼进来不成！不过这几日这起子人走马灯似来府里作妖，总归是烦人得紧，儿子这里倒是有个主意，不知父亲可愿意听上一听？”
　　林海因问是何计策，教主微微一笑，乃低声说道，“儿子这几日左思右想，以为父亲与其这样费尽心思在外面挑选新太太，倒不如在咱们自己家里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可靠人出来，虽说是出身低了些，不过这也正好向外说明了父亲本无续娶之意，此举实乃迫不得已。如此不但解了你我父子后顾之忧，更能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拒之门外，可谓是一举两得，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这方世界虽重礼法，然而仕宦之家亦不乏正妻死后将妾室扶正的先例，因而却说起来，教主这主意亦并非不好。只是林海到底出身列侯，是以此时听了幼子所言，虽有些心动，不过低头想了一想，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因犹豫道，“我们这等人家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来，岂不是要惹同僚笑话？”
　　只话音未落，林海手中便多了一晚刚刚晾好的汤药。抬头看了一眼笑盈盈的幼子，林海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骂道，“你这孽障是想说老夫命不久矣还要名声作甚是吗？——如何就生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东西！”
　　不过骂归骂，转念一想，林海亦觉得幼子所言有理，他这里眼见着朝不保夕，日渐衰弱，真是哪里还有那等闲工夫与众人周旋？而细想幼子方才所言，林海亦是觉得自己后院之中大有人在，且不用细挑，只方才派人来询问是否要特别给人回礼的梅姨娘，稍加点拨便可作扶正人选。
　　一则梅姨娘出身尚可，当年乃是因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方才自卖自身才来到林家，再者这么多年，林海亦深知梅姨娘秉性，此女虽非那等纯善之人，但也立身颇正，而且此女子识文断字，谋略手段样样不缺，贾敏在世时便时常委派其协理家务，足可见其管家之才……
　　只是林海病了几日，虽不至于一蹶不振心灰意懒，却也到底不同于以往意气风发之时，再者他亦担心自己如今缠绵病榻，也不知后院这些姬妾心中各是甚么心思，因而此时纵然已经定好了人选，亦并未轻易便付诸行动，毕竟俗语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却还需问清这梅姨娘是否愿意做这继妻才好——要知道日后一旦林海病故，众姬妾尚可以另配他人、再寻门户，记在族谱上的继妻却是不能的。
　　不料林海甫将这疑虑一说出来，便立时招来幼子一记白眼——那梅姨娘当初为何甘为妾室，这府中可谓尽人皆知，这林海当真是病得糊涂了！
　　果然，是夜梅姨娘亲来陪侍伴宿时，林海与其说起扶正一事，便只叫这痴情女子哭得肝肠寸断，又哪有不应之理！
　　而此时好似老天亦有意帮衬林家这对儿父子，隔了几日，竟然忽然天降霜露，不期又来了一场倒春寒。此等节气，常人尚且支持不住，何况林海这种卧病之人，因而想之当然地病情又有反复，最后虽得以痊愈，但到底是又失了元气，因而渐渐连旁人也看出不好来了。
　　一时间江南官场风起云涌，至五月初时，连都中都有信来，林海乃将自家难处一一以密信告知。半月之后，都中又有信来，林海看后心下大定，便叫人开了祠堂，把后院中面容寡淡的梅姨娘扶了正。
　　事后，林如海又特意向都中贾府修书一封，信中一面自戕“背信弃义”之举，一面大肆渲染己之为难，且也不提接黛玉回来，只说为了以防自己去后族人以抚幼为名争夺家产才不得不如此行事，实是万般无奈等语……想这林如海本是探花出身，文章最是锦绣不过，因而信中几乎字字泣血，便是教主看了亦觉无从反驳。
　　果然，夏末之时，便收到贾府回信，信中虽无多少贺喜之词，然对如海失信再娶一事却也并未问责，且还随信遣人送了些珍贵药材至扬州，并劝慰如海保重身体，不要妄作他想。
　　至此，林海续弦一事便算尘埃落定，此事虽不算光彩，然而众同僚此时已皆知林海为难之处，因而亦无多少人背后说项。只林海这里却还有一事烦心。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