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新月

　　PART TWENTY FOUR

　　莱戈拉斯觉得自己已经感觉麻木了。没有疼痛，不再欢喜悲伤。

　　他抬眼看着飘浮在空中的迪兰。

　　迪兰也正低着头在看着他。

　　古老的咒语盘旋回荡，迪兰的金发如同在水中一般飘散开来。

　　忽然，迪兰笑了。

　　那个笑容决绝而惊艳，像是刹那绽开的火花，又像是倏然出鞘的刀锋，那一瞬间的风华，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莱戈拉斯总觉得自己在迪兰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他禁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然后生生顿住。

　　他能怎么样呢？

　　此刻，他的一只手正拉着瑟兰迪尔的一只手。

　　他等这一天等了一千年。

　　……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心底一片麻木，没有疼痛，没有欢喜悲伤。

　　就这样吧。

　　他握紧瑟兰迪尔的手，仿佛是要从那冰冷的手中获得力量。

　　“迪兰！”贝拉冲了进来，被赫鲁铎等人拦住，只能在门口痛苦哀嚎：“迪兰！迪兰！莱戈拉斯！！莱戈拉斯你不能那样！就算你是国王，你也没有这个权利！！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那一刻，莱戈拉斯看到，他的迪兰，他那刚刚一直一直平静如死的、毫无反抗的迪兰，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当他看到那些晶莹的液体滑下迪兰苍白的脸颊的时候，他发现，其实他的心还是会痛的。

　　痛过骨折筋裂。

　　“够了……”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可只有他自己听到。因为那两个字只是在他的喉咙深处滚动了一下，震得他整个胸腔都撕裂般痛苦，但他就像忽然失声了一样说不出口。

　　他能够感觉到，瑟兰迪尔冰凉修长的手正在他的手中。

　　他的父亲，就要归来。

　　奥瑟琴念咒的声音忽然拔高，一阵金光笼罩了迪兰全身。迪兰无声无息地流着泪，贝拉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哭号。

　　“莱戈拉斯！你没有这个权利！！莱戈拉斯！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生的我养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迪兰！！迪兰！”

　　莱戈拉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正在那撕裂般的哭号声中一丝一丝地死去。

　　是啊，他有什么权利？他有什么权利剥夺一个母亲的孩子？

　　他只是自私罢了。

　　恰好他又手握权与力。

　　有肉眼可见的金白色光芒从迪兰的身体里逸出来，流向瑟兰迪尔。莱戈拉斯强迫自己低头看着瑟兰迪尔的脸。他用视线描摹父亲惊丽的眉眼，那是记忆中千百年未改的弧度，婉丽却坚硬，美得易碎却又似乎不动如山。他仿佛看到下一秒，那双沉寂了一千年的蓝眼睛会打开来，映着晨光般的光芒。

　　倏然，好像一切又都不算什么了。失去什么都是值得的。

　　下一秒，他看到父亲的王冠在刹那间开出了纯白色的花。

　　“你终于要醒过来了么……我的Ada啊……”

　　在奥瑟琴念出一个震悚的高音过后，迪兰周身的光芒徒然大盛，片刻后又徒然熄灭。密室内的时空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没有动作，连贝拉在这一刻都发不出声音来。

　　没有人反应过来，他们都呆滞地看着迪兰从空中坠落。

　　奥瑟琴也颓然跌倒在地，青春的容颜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三十岁，但她却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酣畅淋漓，果然研究魔法的都是些疯子。

　　“迪兰！”贝拉疯了一样地扑过去，可是这回没有谁拦她了。

　　其他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瑟兰迪尔。

　　他们等这一刻，都等了太久了。

　　莱戈拉斯把瑟兰迪尔与自己交握的手捧到胸口，然后俯身亲吻父亲的额头。那个吻之虔诚，如同亲吻信仰。

　　“起来了，Ada。”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诡异的窒息岑寂。

　　迪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贝拉绝望哭泣的脸。他沙哑地开口：“nana，别哭。”

　　所有人都回头惊恐地看着他。

　　奥瑟琴披头散发，在一旁惊呼：“不可能！”

　　莱戈拉斯没有回头，他一直定定地注视着瑟兰迪尔的脸。此刻，那张脸仍旧平静安详如同沉睡，他手中的手仍旧冰冷如斯。

　　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千年前的那一天，他的父亲安静无声地躺着，仿佛只是在休憩，然而那郑重其事的平躺姿势却又让人那么无力。那一天，父亲的王冠全部枯萎，水晶台边摆满了纯白色的花。

　　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陷入了一场无边永夜。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崩溃。赫鲁铎失神地跪坐在地。

　　只有贝拉破涕为笑。

　　“我还……在？”迪兰恍惚了一会儿，在贝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头看了莱戈拉斯一眼。

　　那个眼神非常非常地深湛，无尽无底。

　　可背脊僵直地背对着他的莱戈拉斯并没有看见。

　　迪兰对贝拉说，“我们走吧，妈妈。”

　　没有人阻拦他们，所有人都很无力。

　　迪兰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次又被莫名其妙地注满了，他借着母亲的力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们穿过长长的、长长的走廊，走出了这里，他们就能迎回一切——独立，安宁和自由。

　　到头了。这一场荒谬荒芜荒唐。

　　到头了。

　　走出密林王宫狭长的走廊和悬空的廊桥，宫门近在咫尺。

　　只要走出去。

　　迪兰已经可以看到王宫外的明媚光芒。

　　贝拉一直在哭。

　　她支撑着迪兰的身体，心中又痛又恨，又苦又甜。她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路斯恩的时候，那一天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盛春的花开满了河畔。淘气的少女冒着雨在河边采花，骑着黑马的成年精灵从她身边经过。

　　漆黑高大的骏马，沉稳内敛的男精灵，小雨，春花，潺潺的河流，年少的自己。过了这么久，一切都还恍如昨日。

　　贝拉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宫门口的光耀，觉得希望昭然。

　　王宫外，就是光明之所。

　　她太恐惧太悲伤又太高兴了，完全忘记了，她进入王宫的时候不过月上中天，这会儿，不管怎么算，都还不到日出之时。

　　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离开，离开这里，永不再回来。

　　踏出王宫的一瞬间，迪兰感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光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以为是灵魂受了点创伤暂时性有点畏光，抬手想揉揉眼睛。

　　然后他猛然被推了出去，落入了冰凉的河水中。

　　他猝不及防地呛了好几口，钻出水面，看到他的母亲，在火焰中熊熊燃烧。

　　一片阴影掠过他的头顶，向远方飞去。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听见四处的悲哭，西尔凡精灵在林间惊慌乱窜，森林也大面积地烧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看到了时光的玩笑，很想大笑时光总是容易把人抛。

　　他从河里爬上来，跑到王宫门口。他的母亲，正像一截木炭一样躺在那里。

　　贝拉的皮肤全部被烧成了焦黑色，一头漂亮的长卷发也已经烧光。唯有那双碧绿的眼睛还微微闪动着光芒。

　　迪兰跪在她身边，却不敢碰她。

　　她挣扎着想说什么，声音却破碎断续使人无法辨别。迪兰俯身把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嘴唇上，只听到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爱……永远……爱你……我的，小冤家。”

　　迪兰长长久久地跪在那里，几乎跪成了一尊雕像，却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在在这样一个灵魂受到星宿庇佑的夜晚，迪兰失去了所有。他丢掉了他的骄傲和坚持，他的爱和恨也分崩离析，在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无悲无喜逃出生天的时候，他的妈妈，在戈拉霍德拉的烈焰中燃烧殆尽。

　　。。。

　　密室在王宫最深处，极其隐秘也极其僻静，外面发生的事情几乎传达不到这里。

　　昨日灵魂转换时在场的众人在奥瑟琴状若疯癫的哭笑声中恍惚了一整晚，翌日清晨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王宫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们的森林，一片狼藉。

　　莱戈拉斯忽然颤抖着问了一句：“……这是，谁？”

　　他指的是宫门口这一具木炭般焦黑的尸体。

　　路易斯扑过去拉起尸体的一只手，瞬间那只手就碎掉了，只有一串手链被路易斯抓在手中。他抬起头，对莱戈拉斯说：“……这是老师的手链……我想，这可能是贝拉夫人。”

　　莱戈拉斯转头：“赫鲁铎，这里交给你了。”

　　他送给迪兰的双刀是金雳为他打造的，是融合了精灵圣物和矮人技艺的奇迹工艺，不过他在把双刀送给迪兰的时候动过一点手脚，他将双刀和一片魔法叶绑在了一起，只要迪兰把刀带在身上，莱戈拉斯就能找到他。

　　赫鲁铎公事公办的语气让他很恼火：“陛下，在族人们遭遇劫难的时候您不能离去……这是您父亲留给您的王国，您是王啊。”

　　莱戈拉斯握紧拳头，然后缓缓松开。他的妥协在赫鲁铎意料之中，老臣正躬身告退准备去召唤幸存族人，莱戈拉斯却忽然吹了声口哨召唤了爱马，然后白色闪电般飚了出去：“……我不是我父亲。”

　　。。。

　　迪兰带着三匹马两把刀，一尘绝骑如风。

　　他的左脸跳动着，带着灵魂深处烧灼的疼痛，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又似乎在牵引着他去一个地方。

　　贝拉死后，他一点也不悲伤，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孤单。

　　很快就不会了。

　　不眠不休，六天风雨兼程。三匹骏马跑死两匹，烧焦般剧痛的左脸告诉他，他终于抵达了。

　　……这里是，法纳娜拉要塞。

　　他回过头，隔着一片宽广的荒原，他的精灵之眼可以看到莱戈拉斯正奔马飞驰而来。莱戈拉斯也正看着他，两双精灵之眼隔着百里在虚空中交汇，如同面面相贴。

　　迪兰轻轻开口，却冷厉而雅致，有无限威仪：“莱戈拉斯，回去。你要是死了，林地王国就没有王了。”

　　莱戈拉斯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迪兰转身，头也不回走进了坍塌破败几乎已成废墟的要塞。要塞深处，吞吐着一股沉重深厚的气息，带着绝对的力量了千万年的时间的威严。

　　迪兰走到那股力量面前，仰起头。跟那团阴影比起来他小得像只蚂蚁，然而他的姿态却倨傲得像一个皇帝。

　　那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迪兰轻轻笑起来：“好久不见，戈拉霍德拉。”

　　巨龙喷了喷鼻息：“几千年了……你居然还没死。瑟兰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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