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新月

　　PART TWENTY TWO

　　三年前，高高的巨树上，莱戈拉斯望着军队远去的滚滚烟尘消失在精灵之眼中，淡淡问了一句：“赫鲁铎，关于父亲的事，你还有多少没有告诉我？”

　　赫鲁铎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个声音非常难以形容，像是积蓄了一万年的绝望在短促地一个颤音中轻巧地释放殆尽了；又像是历尽千辛受尽血泪折磨却终究到不了天堂的灵魂，轻轻回身，轻描淡写地一头跳进了地狱。

　　他肆意地掀起嘴角：“瑟兰迪尔已经去不了曼督斯殿堂了。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时隔数千年，赫鲁铎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瑟兰迪尔的那一瞬间。

　　金发的外族精灵站在王座旁，伸手抚摸巨大的鹿角。小小的瑟兰迪尔站在他父亲旁边，一头金发的颜色比他的父亲浅一点，透着一点淡白。

　　赫鲁铎是纯种的西尔凡精灵，他身边的伙伴们也都是西尔凡精灵。西尔凡精灵勇敢、坚强、矫健又野性，世间万物都爱他们，他们可以在丛林中愉快地生活，可以毫不费力地打猎，可以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可以在风中舞蹈，越上最高的树，在树梢的月光下肆无忌惮地亲吻和相爱。所以赫鲁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由外族统治？

　　赫鲁铎在同龄人中是佼佼者，有着出类拔萃的头脑和体能，对于这些空降的外族人，他没有什么好感。他只是觉得自己太年轻，在族里说不上话，总有一天，他要把那些外族人赶出去！

　　在走到王宫的前一秒他都这样想。

　　高台上的瑟兰迪尔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眼睛蓝得像海一样。

　　赫鲁铎突然绊了一下。

　　不久之后，瑟兰迪尔再次见到他，对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的眼睛里有火和刀锋。”

　　他们成了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挚友。

　　他见证了旧王的死去新王的登基，见证了林地王国前所未有的繁荣，见证了瑟兰迪尔和斐雯莎的相爱和结合，见证了小王子的出生。

　　瑟兰迪尔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赫鲁铎，这么多年了，你变成了小绵羊，可是我一直记得你眼睛里的火焰。你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你一直是一把刀，某个时刻，你会有直捣红心的决断。”

　　然而如果可能，他真的不想成为那样一把刀。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跟随，习惯了听从。所有精灵和他一样，习惯了精灵王的睿智和果断。他有时会给瑟兰迪尔出主意，但决策的还是瑟兰迪尔。

　　这样其实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所有人都习惯了遇到问题提出方法，而不去考虑因果得失，他们的执行力一流，但缺少果断的决策力。

　　林地王国缺少的就是“刀”一样的人，但是赫鲁铎一点也不想成为这样的刀。

　　因为他成为刀的时候……就是瑟兰迪尔无法领导他们的时候。

　　他没有想到真的有这样一天。

　　那一天，阳光炽烈，天边有血一样的颜色。他赶到战场上的时候，凶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在嶙峋的怪石之上，层层叠叠的半兽人残肢的中央，一个人影背对着他跪在那里。

　　那一刹那赫鲁铎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那个露水映着晨光的早晨，小小的他走过长长，长长的阶梯，第一次见到小小的瑟兰迪尔。那是一个背影瘦削的少年精灵，金色的笔直长发泛着淡白。

　　“陛下。”彼时，他这样开口。

　　他明明叫的是那时的国王欧瑞费尔，先回过头来的却是瑟兰迪尔。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双眼睛，像是碧海映着蓝天。

　　赫鲁铎曾一千次回首那个画面，觉得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命定了瑟兰迪尔会是他的王。

　　他一步一步走上被血染黑的怪石，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陛下？”

　　这一次瑟兰迪尔没有再回答他。

　　他的王怀抱着王后，在半兽人的尸山中死去了。

　　瑟兰迪尔死后仍旧单膝跪着，长刀撑着身体。斐雯莎倒在他的怀中。缠绕的血丝像是红线一样将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

　　瑟兰迪尔的一生都在践行王的职责，一切的险地他的身先士卒，他像一面铁盾一样守护着他的国家，他死也死得像一个王。

　　那一刻赫鲁铎感觉最深的居然不是悲伤，而是突然想到了他们的王子。一千多岁的王子还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和挫折，还觉得只要有信念和勇气就可以无往而不胜，显然，他还没有做好接任王位的准备。

　　……林地王国怎么办？

　　恰逢此时，命轮运转。

　　曾经受过瑟兰迪尔恩惠的黑术士奥莱娅正路遇巨绿森林。作为一个人类，奥莱娅已经活了一百六十多年，是整个中州最伟大的巫术师之一。她那一脉钻研的又正好是有关灵魂的魔法，她的到来对林地王国的意义无与伦比。

　　“想要召回瑟兰迪尔王？”老得像一棵树一样的人类女人站在精灵王宫里，波澜不惊。她轻轻笑了起来，整张脸蹙缩成了一团，“这是可能的。当年瑟兰迪尔王许给了我巨大的恩惠，我回报他是应该的。”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站在首位的赫鲁铎，表情奇诡：“可是你们要明白，曼督斯是神之所，就算是精灵，一个灵魂一生只能去那里一次。如果这一次瑟兰迪尔王回来了，那他再也去不了曼督斯了。”

　　“他再也去不了永恒之地，他必须永远留在这个让人失望的世界上，他永远也得不到解脱。下一次他死的时候，就是他的灵魂消散的时候。这个后果……您可以承担吗？赫鲁铎大人。”

　　“我可以。”赫鲁铎也不知道那一刻他为什么敢那样说，也许他只是疯了。

　　老人摇了摇头，长笑着走入了烈火。

　　“哈哈哈哈……永生之族的悲哀啊……”

　　瑟兰迪尔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斐雯莎，第二件事就是把赫鲁铎打翻在地。

　　瑟兰迪尔提起赫鲁铎的衣领，目疵欲裂：“你把我找回来干什么？我的妻子死在我的面前！你却独独把我唤醒？！”

　　赫鲁铎说：“不叫醒你，王子殿下怎么办？”

　　瑟兰迪尔一下子愣住了，片刻后问：“莱戈拉斯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回来的路上。”

　　“好吧……好吧……”瑟兰迪尔失魂地叹了口气。

　　赫鲁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算瑟兰迪尔性情大变，但他至少能说能动，林地王国仍旧固若金汤。

　　只要他永远活着就可以了。

　　然而，几百年后，瑟兰迪尔死在了人类手里。

　　那是赫鲁铎最彻底的一次崩溃。他始终觉得，那是命运之神对他的偷天之举的惩罚。

　　林地精灵全员出动，足迹踏遍整个中州，找到了奥莱娅的后人。然而这些人们并没有奥莱娅的高强法力和精明睿智，就算全家献祭也连不成阵法。

　　赫鲁铎亲手杀了九十九个精灵，同族的血淌下他的长剑，他无数次觉得死在那剑下的是他自己。

　　九十九颗同族心的血腥阵法立起，瑟兰迪尔的灵魂被强行凝聚，推进了时空洪流中等待轮回。

　　其实瑟兰迪尔的灵魂到底有没有被保住，谁也不知道。但赫鲁铎必须强迫自己相信，不然他必定会被自己的罪孽压垮。

　　“好在等了一千年，陛下终于回来了。”

　　赫鲁铎静静地讲述完毕，声线一丝起伏也没有，然而无声无息间他已经泪流满面。

　　莱戈拉斯皱起眉头：“迪兰真的是我父亲的转世？”

　　“不能说是转世……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灵魂。只是记忆和意识不同而已。”

　　“你确定？”

　　“确定。”

　　“……那，我父亲他会醒过来吗？”

　　“一定会的。我已经派人在找寻奥莱娅的后人了。时间过了一千年，找起来有点困难，但一定会找到的，奥莱娅曾预言她的血脉会绵延三千两百年。”

　　莱戈拉斯沉默了一会儿：“那……迪兰会怎么样？”

　　“不知道，没有谁知道。也许会消失吧，毕竟他需要把意识空间让出来。”赫鲁铎冷冷地看着莱戈拉斯，“有什么问题么陛下？”

　　“没有。”莱戈拉斯摇摇头，“尽力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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