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途

　　兰玉洇在大帐中陪着秦老爷子，眼睛时不时透过那半遮掩着的帐帘，望着不远处调遣兵士的殷家兄妹发呆。与飞骑营不同，殷辞笙的骁骑营已经在洛道整队待命，似乎是早有准备。从天策府行军，就算抄近路也要两天，兰玉洇想不通，这短短两天，天策府的救兵怎么就来的这么快、这么巧？
　　“小姑娘，茶要凉了。”见旁边的兰玉洇只顾着发呆，秦老爷子忍不住出言提醒。
　　“秦伯……您怎么知道我们在枫华林呢？还知道杨晓碰到了麻烦，不惜调骁骑营来帮忙，小女子实在想不通其中关窍……还请秦伯赐教。”玉洇端着手中的茶，并未饮下。
　　“是辞笙来找我的。”秦老爷子摇摇头无奈道，“哈哈，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等此役一了你便问他去罢。”
　　见他不愿多说，玉洇只得暂压下心中的百般疑惑，心不在焉地饮茶。倒是秦老爷子见这姑娘优雅有礼，一时想到自家儿子，忍不住小声问玉洇：“冒昧一问，不知小姑娘如何看我儿云泽？”
　　这一问不要紧，惊得兰玉洇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一阵猛咳连话都说不出来。见秦老爷子又递来一杯水，玉洇连忙接过，也不知是不是呛水的原因，脸颊绯红。
　　“云泽啊，咳咳，挺好的挺好的，那个……咳咳，嗯秦伯……我、我去看一看殷将军他们，失陪！”
　　没错，那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兰玉洇，最终非常没出息地仓皇而逃，只留下秦老爷子看着喷了一地的茶水，呆在原地不明所以。

　　此时若是有人路过洛道北琦道上的客栈，往里看上一眼，一定会吓得逃走，甚至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不能以最快的速度飞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一楼灯早已被吹灭，屋里的人也不知被何人捆在了一处堵住嘴——即使他们根本无法清醒过来说话。二楼的监视者在发现敌人的瞬间便拔出了刀，却在同时被一颗颗铁蒺藜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还未冲破封穴，便被鹰爪链捆了个结实。面对几人还在挣扎颤抖的手，杨晓和钟凌对视一眼，毫不留情用手刀挨个劈晕。
　　“钟凌，小心埋伏。”杨晓仔细观察着幽深的树林深处，低声对身边的钟凌说道。
　　“杨姑娘，你跟在我身后就好。这里曾经也是陌华的一个联络点，只是已废弃许久，我本没想到这里，想不到陈桓倒是念旧的很。”
　　钟凌凭着记忆，带着杨晓小心翼翼地躲开了部分暗箭和陷阱，时而回身关注周遭的情况变化。杨晓一步步跟在他的后面，注意他每一句轻声的提醒，胸中竟渐渐涌出了一股心酸之情。
　　她不得不承认，不论是动作、语言、神情，钟凌都让人十分安心。杨晓能想象到，当年还未孤身入江湖的林冽，有多么信任他——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人不自觉地相信他，跟着他的脚步不断向高处攀登，仿佛不论多远的地方都能到达。
　　“杨姑娘……他恨我吗？”
　　钟凌没来由地一问令杨晓一愣，随即定了定神，反问道。
　　“他为何要恨你？”
　　“呵，背叛了师门兄弟、江湖道义，还有何不恨的理由？”
　　钟凌的语调还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杨晓在一瞬间恍若看到了从前与她谈笑的林冽，但那人面具下狰狞的刀疤，顷刻间便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他跟你真的很像，以前不曾见过你，现在才发现，他的动作、语调甚至笑容，都带着你的影子。所以，我不认为一个人愿意带着另一个人的习惯而活，是一种恨的表现。”杨晓微微挑眉，凌厉的目光落到钟凌身上，“当然他不恨你，也许是因为你给的‘解释’，还不够完整。”
　　“……我把他该知道的都已告知与他，姑娘聪慧，但还是不要多加揣测的好。”钟凌眉目微动，不自觉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避开了杨晓锋利的目光。他蹲下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屋继续说道，“前面应该就是陈桓的藏身之地，这屋子不过两层，但是周遭没有树木草丛又背靠绝壁，易守难攻。而且到了附近能听到他人的气息，估计陈桓已在此安排了伏兵。”
　　“他知道我会来？”杨晓闻之有些错愕。
　　“你与他渊源颇深，他亦深谙你性，怎会不知？何况你的那帮朋友说不定会带兵来袭，一旦他们前来，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责落下，天策府无论如何都无法全身而退。”
　　“所以，我才想一人前来。”杨晓垂着眼，“即使我身着战衣，却早已被逐出天策府，况且我与他乃是私怨，尚不会牵连到天策府……”
　　钟凌忍不住嗤笑一声，心中却传来一声叹息。
　　“呵，你就这么自信凭自己的武功，能杀了这个陌华的左门主？你应该知道，不论输赢，你的结局最终都只有一死。”
　　“无妨。”杨晓下意识地伸手抚过自己的唇瓣，残留不多的胭脂斑斑点点地印在了指腹。
　　“我的心愿都已了了。”
　　“呵……你的心愿只有这样吗？”见杨晓低眉不语，钟凌转脸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房屋，从胸前抽出了一只烟火弹。杨晓立即大惊失色，用力按住他的手腕冲他低吼。
　　“你要干什么？！”
　　“我来……”
　　钟凌趁其不备用另一只手抽出烟火，一首运起内力将杨晓猛地一震，使她手臂一麻不自觉地松了手。
　　“住手！”
　　不过这片刻功夫，杨晓就见信号弹飞速地钻入夜空，绽放为美丽的烟花，又在转瞬与黑夜融为一体。面对早已目瞪口呆的杨晓，林冽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听闻周遭悉索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他缓缓抽出千机弩，欠身在杨晓的耳边轻声低语。
　　“我来……教你实现心愿的方法。”

　　殷辞笙带着骁骑营的二十骑兵精锐，策马狂奔在洛道上。他的身边还跟着林冽、秦云泽以及放心不下林冽伤势的裴言。殷辞笙侧头见林冽一脸冷峻，不知是在忍着伤痛还是心痛，紧紧咬着牙，连眉毛都要拧到了一起。
　　“老弟，你这表情跟他太像了，真的不是亲兄弟？”殷辞笙忍不住调侃。
　　“跟、跟谁啊？”
　　“啧，云泽你这脑子怎么还是一会儿转一会儿不转的？”殷辞笙抬起马鞭作势要敲他的头，“还跟谁……跟烈山！我看你跟烈山最像亲兄弟！”
　　“它、它本来就是我的好兄弟！是不是烈山？”烈山嘶鸣一声，表示赞同。
　　“啧啧啧，为兄真是没眼看你们。”殷辞笙刚想单手遮眼，却听空中传来了响声，一抬眼便见金色的烟火散落消弭。这信号弹散开的幅度虽不大，却足以让他在深邃的夜色中分辨出方向。
　　“骁骑营前锋听令！”殷辞笙勒马转身，语气严肃地对着身后的士兵朗声说道：“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前往北琦道方向捉拿叛臣，不得有误！”
　　裴言见殷辞笙一瞬间变得比鹰更加锐利的双眸，不禁打了个寒颤。殷辞笙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狂，嬉笑怒骂间总是让人忘记他原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将领。
　　不论是林冽还是裴言，在这段话语中都听得出他正极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林冽在奔袭之中，望着他眼中忽然爆发出的光彩疑惑开口。
　　“你是他什么人？”
　　林冽这句问话混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并不突出，但是殷辞笙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
　　他晃了晃了手中的马鞭，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啊，真希望我不过是他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

　　在烟火消失的一瞬，杨晓和钟凌周围便开始有黑衣人奔袭而至。只见钟凌从腰间的暗器囊抽出飞刀，催动内力回身一扔，暗器所到之处立即传来几声闷哼。杨晓不知钟凌到底有何打算，只得也起身抵抗。手中的短刀毫不留情地迎上敌人，在僵持之中杨晓猛攻对方下盘，在其疲于防御的时候一矮身，背上的银枪被另一只手快速推出，直直刺穿了敌人的喉咙。同时，钟凌在这时早已布下了“天绝地灭”，眼见敌人越引越多，钟凌射出了一把铁蒺藜逼退了众人，向已然杀红了眼的杨晓大声喊道：
　　“走！”
　　杨晓立刻弃战，与钟凌一起利用轻功跃出了包围圈，跳到了屋前的空地上。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后方的机关立即开启，毒烟与银针齐发伤了几人，剩下的敌人也心存忌惮，只是犹豫试探，却不敢上前。
　　杨晓从背上收起短刀，横枪而立，与手握千机弩的钟凌背靠在一起，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她轻笑着自言自语。
　　“想不到竟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这一天。”
　　“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和弟媳合作的机会。”钟凌十分简单的回敬，成功让杨晓的面上染上一抹绯霞。
　　“闭、闭嘴！”
　　钟凌刚想抬手开打，却听屋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拍手之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杨晓微微侧头，运足目力望向声音来源，只见那人身材瘦弱，却身披宽大的墨色披风，夜晚时分头上还带着斗笠，上面垂下的黑纱让他整个人都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钟舵主，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声音沙哑得让人一时分不出男女。
　　“右门主客气，托您的福，我好得很。”钟凌淡淡回着话，身边的杨晓却全身一震，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戴着斗笠的黑衣人。
　　多年未曾流过的泪水混杂在汗与血之中，浸透了她的未来与过去，染红了她的来路与归途。命运把幸福送到她面前，又在她沉浸其中的时候将它毫不留情地击碎。那场大火燃尽了她的亲人、她的梦想、她的坚持、她的信仰、她一切的一切……却独独留下了仇恨的火苗，在心中伴随着对仇人鲜血的渴望而滋生蔓延。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将自我的救赎寄托在这越燃越烈的火焰之中，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手刃仇人的场景——那血花飞溅的样子将会是怎样的美景！而我杨晓，又将会是怎样的痛快！
　　但是当陈桓就如此真切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仇恨引领的人生，到最后终究是无处可去。
　　她走的路，没有归途。
　　钟凌敏锐地发现了杨晓的不对劲，刚想出言警告，却见双眼通红的杨晓早已使出了天策府“疾如风”的轻功，提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陈桓。陈桓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钟凌见他如此，立即纵身一跃想拦住杨晓，却还是晚了半步——他再熟悉不过的黑穗银镖，不偏不倚地射向了杨晓的咽喉。即便杨晓立即躲闪，那枚银镖却仍钉在了她的左肩锁骨处，人也被震得向后倒去。钟凌连忙飞扑抱住她，一个轻功接力带她躲开银镖的袭击。飞旋而至另一边的他，落地便迅速抽出千机弩指向陈桓。见怀中的杨晓拔出飞镖，用枪撑着身体点穴止血，钟凌脸上的担忧才消去几分。周围的黑衣人立刻要举刀围上，却在陈桓抬手时停下脚步。
　　“呵呵，看来我的钟舵主，还没有玩够英雄的游戏。”陈桓阴沉的笑声犹如鬼魅，钟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六年前是师弟，六年后是晓儿……钟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在为别人而活，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住口……”
　　杨晓发现一向淡然处事的钟凌，声调竟然带着从未听过的微颤。
　　“你就像自己脸上的这道疤一样，永远都是丑陋不堪，和夏家那群狗都没有区别。”
　　“住口……不要再说了……”
　　钟凌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杨晓便立即躲开杨晓探寻的目光，指向陈桓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
　　“你当年为何进的我陌华，现在就应该知道，背叛我就是功亏一篑。”陈桓踱步而来，夜风将他的面纱微微吹起，杨晓竟见他嘴边挂着一抹邪笑。
　　“现在，合约作废。”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啊！！！”紧张的钟凌向陈桓射出一箭，却失了准心，被他轻松躲开。
　　钟凌见一击不成，立即拽起杨晓想跑，却见屋顶上的黑衣人纷纷落下，将他二人围在中间。杨晓瞬间毫不犹豫地提枪而上，将人群冲出一条口子，与众多杀手陷入酣战。暗器用完的钟凌也抽出腰刀，与敌人拼死相搏。
　　“陈桓！你真的以为仅凭我二人就敢来杀你吗？！”钟凌一边扛下敌人的重击，一边冲着陈桓大声叫嚷。
　　“哈哈！我就等着天策府的人来呢！”陈桓一把掀开斗笠，放纵地大笑。杨晓慌忙之中望去，只间他面上已布满皱纹，形如枯槁。不过五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陈伯，竟已为岁月和邪念浸泡成了一具干尸般的地狱使者。她在那个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善意，取而代之的唯有可怖与狰狞。
　　“不妨告诉你！这里的郡守马上就要带兵来围！你以为区区飞骑营，就能坏我大事吗？！”陈桓瞪着干枯无神的双眼歇斯底里地大叫，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林中传来阵阵风声。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之极！！”远处一个略显浑厚的笑声传入钟凌耳中，他挑起嘴角，狠狠劈下一刀，将对面的敌人送入轮回。
　　“哼，来的真慢。”
　　杨晓一边专心抵挡，一边又忍不住分心去听远处的声音。这声音非常耳熟，却不是林冽和云泽他们，这个人……到底是谁？
　　陈桓在被薄雾笼罩的夜空中寻觅声音的来源，却见一人身着深红劲装手持银枪，踏过树林上方的枝叶一路轻功飞奔过来。又见另一人也是一身红衣，身后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跃树丛直直地向他冲来。
　　殷辞笙在落地前横枪一扫，将三个要在背后偷袭钟凌的杀手全部扫倒。枪锋所至激起一阵尘土，他撑枪一翻身稳稳地落在了钟凌身前，眉目间的英雄气概让周围的小喽啰畏惧得不敢上前。他横枪而立，望向陈桓的双眼迸发出强烈的杀气，可是殷辞笙仍然笑着开口。
　　“陈伯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谚语，叫做……”
　　还未等殷辞笙说完，围攻后方杨晓的人纷纷发出哀嚎，尚未完全摆脱敌人纠缠的她忽然被一个坚实的手臂搂住肩膀，而眼前的敌人也在瞬间死于利刃之下。
　　即便那人身穿深红色的天策兵甲，杨晓也一眼就认得出他。
　　那柄利刃，名为“冽刀”。
　　林冽不顾杨晓震惊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接下了殷辞笙尚未说完的话。

　　“这句谚语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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