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后宅不可一日无主。夫人如今只是侧妃，从权代行主母正室之职也便罢了，可时日长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夫人也知道麟趾宫那位不是个好相与的。殿下的正妃之位一日空置，那位必定不肯放过这个往殿下身边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走了个季妃，夫人再不看准时机为自己拼一把，莫非是要等着再受后来居上的鸠占鹊巢人之气么？奴婢与鸳鸯都是为夫人着想，无论为了谁的利益，都望夫人深思。”
　　鸾凤一席话说完，鸢堇默然片刻，只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如今的处境，也只不过比妾身未明稍好些罢了。若要保住我如今的一切，自然一山不可容二虎。可是鸾凤，你可曾想过，我保住了明面上的尊荣，是否又会因为这些深宅后院里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心计手段，而失去我最原始的倚靠？”
　　她除了是朝着皇子正妃的位置努力往上爬的堇妃，在这之前，她首先还是七皇子的宠妾。她得以踏入这座皇子府是因为他纳她为妾，以市井孤女之身封皇子侧妃也是因为他给她的宠爱。无论鸢堇自己是否相应地为此付出了什么，她的今日是七皇子给她的，在她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之前，她的明日也一并被七皇子握在手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她是否发自真心地将七皇子视作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天，至少身份上，能力上，他足以决定她的一切。
　　而皇后，即便她再有管理后宫之权，是七皇子的嫡母，却也无法事无巨细地插手这座皇子府里的一切。即便皇后能够让七皇子松口娶一个替她办事的皇子妃，将眼线安插到七皇子身边来，七皇子也大可像对待季妃那样，让这女子过上守活寡一般的日子。富贵门阀中这样的例子太多，最难掌控的，从来都是人心。
　　所以鸢堇虽然的确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七皇子妃的身份，却也明白这话只能够由七皇子来提出。她自己，哪怕只是过分谨慎了，也断断不能给七皇子任何对她生厌的机会。
　　当真心变得无法倚靠，那么大抵这出于肉体凡胎最原始欲望的欢情，也足以成为让自己不被人薄幸以待的理由罢。
　　可是鸾凤，她果然聪慧。这样谨慎小心的性子，大抵会让她这一生的情路变得有些坎坷罢。因为太过清醒自持，一眼看到的尽是人心的晦暗，即便遇到了想要真心相待的人，也要百般试探，机关算尽，到头来只怕是难得顺遂呢。
　　于是她看着鸾凤，莫名便觉得有些悲悯，轻声道：“鸾凤啊，你可以不信世人，我却不能够不信殿下。我如今除了殿下和我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鸾凤的眼里倏然有些细碎的浮光闪烁，良久她紧咬下唇，深深叩下了首去：“是，夫人苦心，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这道理，很早之前她还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垂髫女童时，师父便告诉过她。而她也是等到失去了一切之后，才终于懂得。
　　世人需要倚靠信仰，多半是渴盼能被其拯救，或者至少也希望它能够给自己一席容身之所，保一世温饱平安。因为有所求才会有所渴望，一旦自己倚靠所谓信仰被证明没有用处，或是让自己的渴望落了空，对人而言便成了欺骗人心的伪物。正如鸢堇与七皇子。她有靠他才能够完成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是保证她能活下去的靠山，她一无所有，只能凭附于他。
　　七皇子并非鸢堇的信仰，却能够让她活下去。
　　然而无论如何，她是真心希望鸾凤能够明白。有时候全心全意的相信无关乎情爱真心，只不过是因为除了相信眼前人，再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你们都确实没有说错，诚然我是需要这个七皇子妃的位置。即便有人些面前不适宜玩这些小把戏，也总有人见不得我独善其身要来挑衅。想来殿下也不会乐于见到有人欺负到他的侧妃头顶上来罢？挑衅还击，有来有往，方才算作名正言顺。”
　　鸢堇说着，末了向二人吩咐道，“鸾凤做事小心，便想法子去查一查那日在麟趾宫里有机会对邵家小姐下手的都有谁。鸳鸯找个由头出府，打探一下那几家近日来的动向。再者若有机会，也去看看城西的吕氏医馆还开张没有。若是那吕大夫还在沂都，也想想法子问问左邻右舍，看他近来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这人是个伪君子，对于他是否会善罢甘休，我不敢放心，还是要确认一下才来得好。这几件事你们让别人去做也并不是不行，只是千万要仔细些，别用了不清楚底细的人。”
　　她说完，便有些困倦地揉了揉额角，乏道：“罢了，就这些，你们也都去歇息罢。我也好些了，今晚不必留人值夜。”
　　鸾凤和鸳鸯俱颔首应是，便退下了。

　　鸢堇睡到半宿，也不知是炭盆烧得太旺，还是这段时日来食补药补过了头，令她内火燥热，总之十月的天气，半夜里她醒来竟是如三伏暑天一般出了一身汗。可神奇的是，她却也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难受，深吸了两口气，肺腑之间只觉清凉舒畅之极，未盖着锦被也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她翻身下了榻，鸦青色蝶纹寝衣外只披了一件轻薄的柳绿色撒花烟罗上衫，赤足踏在厚密的红绒地毯上，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
　　直到半杯茶饮下，她坐在桌边，才忽然明白了这种不协调感究竟从何而来。
　　——预示着脱胎换骨，术法得成的第二道“辟水”大关，她已然安然度过。证据就是她身体不再畏寒的变化。
　　好比武林高手之中，内家修为深厚者可于数九寒冬腊月天之中身着单衫而不辞冰雪。对于因修习幻术而脱胎换骨的修行者，只消闯过四道大关，亦可如此。鸢堇早知道有此事，却没想到四道大关才过其二，在她身上便已经发生了如此显著的变化。果真是血统的缘故么？琅琊国传承百年的幻术第一大族，主家嫡长女的血脉，比起半路出家的普通修行者，果然是要得天独厚许多了。
　　她垂眸打量着自己纤细白皙的十指，眼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依稀。
　　这双手还从未沾染过人命，连动物都未曾杀死过一只。她也曾是世家大族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即便出于身份的缘故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却从来没有人要求过她连直面血腥的杀戮手法都要通晓。修习幻术之人，尤其是她这一族的族人，尤其是她，从来奉行的都是兵不血刃，是借刀杀人——并非是后宅，或是深宫之中，那些面目如花的女子，在谈笑之间所流露出的防不胜防的勾心斗角——那些不逊于朝堂倾轧的智计手腕，在进入七皇子府遇到季妃之前，鸢堇也不过只是有所耳闻。远远地听人描绘出了个影子，知道它防不胜防，却从未曾亲眼见识过。
　　而季妃鸢堇自然也知道，她并不能算是此间高手。就从她只会出实招来折磨自己，便可见一斑。所以到头来，还不是被她这现学现卖的门外汉反过头来断了后路。可是季妃不行，那么，皇后呢？
　　琅琊国后宫之主的手腕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