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桃花翻墙来

　　四月有小雨，细细密密的雨雾笼住江河，远远望去若青碧色的纱幔，惹人喜爱。
　　韩相府中，双霁蹲在亭栏边上研究着一株红色的开得正艳的芍药，今天下雨，夏邑应该不会来了吧。她如此想着，眼中划过一丝侥幸，心情极好地伸手戳了戳芍药的娇嫩的花瓣。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双霁愣了愣，眯眼隔着雨丝看去，正见湖蓝锦衣的男子撑着一把二十四节竹骨伞闲闲地朝自己走来。男子走到她面前，玄色的长靴一顿，伞沿微微一抬，露出了一张俊逸带点邪气的姣好面容。伞沿上汇凝的雨滴吧嗒一声落在双霁仰起的眉心，化作一点浅浅的水色，“看来，你又偷懒了。”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夏邑微低着头，泼墨的长发自高冠中倾泻而出，一两缕被雨丝浸湿，双霁呆呆地看着俯身的男子，原先下意识去捞他头发的手在空中一顿，脸蛋渐渐红了。
　　书房中，上好的檀香冉冉升起，微高的温度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的水汽。“你暂且将这些心法背了。”一卷书在白皙的指尖摇摇晃晃，终是“啪嗒”一声落在了少女面前，少女面色白了白，抬眼偷偷恨瞄一眼旁边斜倚椅背的男子，却不料和对方眼神对了个正着。“怎么了？”夏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眉眼间带着了然的笑意，“我……”双霁讷讷地开口，身子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上次对着我出尔反尔的人不知道从天河里爬出来没。”夏邑看着她弯眼笑笑，伸手捧起面前的茶盏细口品了品。双霁面色一白，纵是再不敏锐也还是悟出了这话头里几分威胁之意，想着自己似乎实在是没什么能奈何得了这位神仙大人的，只得蔫了脑袋苦着脸说道：“我……真是太感谢夏邑大人了。”
　　“嗯？”
　　“啊？”双霁不解地抬头，发现对方的眼神儿晃晃悠悠在自己和她的身上转来转去。“好像……有点远？”她立刻陪着笑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夏邑这才懒懒地收回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可怕！双霁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搬着凳子移回原地，罢了扬眼讨好地看了看夏邑，却发现对方仍是一副修眉紧皱的模样盯着自己，“我觉着……还有点远……”对方一本正经的声音缓缓传来，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招，某人坐下的椅子应着他的手指先是微微一颤，接着便如同长了脚似的朝他滑了过去，天啦，这么直直撞过去，撞着他这仙体倒是没问题，撞着自己这肉体凡胎可就完了！
　　三十六计，讨饶为上！这么一想，双霁忙一边死抓着椅子一边嚷道：“夏邑大人，我错了！”椅子蓦地一顿，接着一只手悠悠然扶住了她前倾的身子，双霁长吐了一口气，松手抚了抚自己可怜的小心脏，末了还不忘极哀怨地瞧了夏邑一眼以示自己的委屈之情。男子满意地勾勾唇，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才听话。”双霁忙颤抖着抓起桌上的心法册，暗自平复了一番因为某大人亲昵和蔼的举动心里产生的阵阵寒意，一张小脸如吞黄连般皱得苦不堪言，男子眼梢微翘，将双霁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这眉皱得……”，双霁心里激灵，难道夏邑大人终于良心发现了自己在其压迫下的痛苦，舍不得了！“忒丑。”夏邑咂咂嘴，颇不屑地摇了摇头。一道响亮亮的天雷在双某霁脑子里炸了，将她最后的那点自尊啊炸成了渣渣……
　　“双霁姐姐。”甜俏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双霁偷偷地抚了抚袖子下不知不觉应景生起的鸡皮疙瘩，抬头对来人也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丽姬妹妹。”韩丽姬闻言身形一颤，终还是粉面含羞地走进来，水目一转，便落在了书桌旁的夏邑身上，“没想到，夏三公子也在这儿。”韩丽姬低头赧然道，夏邑懒懒地撑了下巴，垂目应道：“是啊，哪能事事都让韩二小姐料到。”韩丽姬一个语塞，到底是脸皮薄，不多久脸上便如火烧一般涨了个通红，但一想平日里那些男子哪个不是对自己多有追捧，唯独夏邑人中龙凤般清高自华，抬眼看向夏邑的目光中不由又多了几分热烈。双霁不懂这韩丽姬的心思，只单单见了她被夏邑暗讽了后不仅不恼反而情意更深的样子，不禁一冲讶然，难道自己的妹妹还有个被虐的体质，还别说，和夏邑这种以虐人为乐的简直是绝配啊！
　　夏邑目光在一边的双霁身上一顿，对方的小心思也就明白了七七八八，男子眉间浮上了一丝不悦，伸手就翻开了桌旁的《浮生集》，手指屈起重重一敲，眉眼严肃张口便说道：“宋奇隐士隐于山林六十载，其一生的散文诗赋均是佳品，今日我便与你讲讲这《浮生集》的第一篇。”双霁见他冷不防从修仙转到文学，一时没反应过来，梗着脖子便呆呆地“啊”了一声，夏邑蓦然瞥见她这副傻样，原先板着的脸终是松动了，唇角一扬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双霁疼得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而一边本该冷静严肃的男子眼中却多了几分暗暗的得意神色。
　　被夏邑晾在一边好久的韩丽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面二人一番，编贝的牙齿咬了咬下唇，“对了，姐姐，这是你托我写的《洛神赋》。”
　　双霁回头，正对上韩丽姬手中的那沓写的密密麻麻的白纸，额头上本来平复了一些些的痛感忽的就更加厉害了起来。“《洛神赋》，好巧。”旁边阴测测地出了声，一股寒意凌凌袭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是她好像也只诳过一次人啊，怎么报应一个接着一个！本想偷偷地去问韩丽姬拿过来，可她现在这么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罪行”公诸于世也太不讲义气了，说好的同流合污呢！额，词好像不对，说好的狼狈为奸呢！额，好像还是不怎么恰当。不对，现在哪里是考虑用词的时候！
　　“那个……”双霁出声了，两道视线同时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双霁偷偷舔了舔嘴唇，接着……没声了。
　　韩丽姬眸中闪过一丝得色，快步上前将手中纸张“血淋淋”地横尸桌头，双霁默哀式闭上了眼。“韩二小姐这字倒是下了一番苦功。”夏邑慵懒疏离的话语伴着纸张翻动的声音传来。莫非夏邑瞧上了丽姬的字？事有转机！双霁心里一嘀咕，忙掀了眼皮看去，便见韩丽姬敛眉浅笑，眼风中满是楚楚动人之姿，“闻言夏三公子欣赏字迹优美的人，自想自如其人，曾见夏邑公子的笔迹龙章凤姿，大有潇洒腾翔之意，心生向往，故忍不住多加练习。”“哦？”夏邑剑眉微挑，伸手正欲去拿茶杯，韩丽姬见了忙端了呈了上去，双霁看得一愣，韩丽姬确是懂得讨人喜欢。夏邑也不推辞，顺手接了杯子浅酌一口，垂目笑道：“其实韩二小姐若是想知道我的喜好并不困难。”
　　韩丽姬一时之间听得这话，受宠若惊之感立刻袭上心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带了些羞嗔：“莫非夏三公子愿意告诉丽姬？”夏邑轻轻一扣茶杯盖，眼神明亮亮的，清朗若古风过林，韩丽姬心神一阵恍惚，韩双霁心神一阵颤抖（经验告诉她，夏邑大人最正常的外表下往往藏着一个变态的目的！）。
　　“我最喜欢听曲儿，一定要二八芳华的美娇娘扣板唱的那种，越缠绵悱恻越好。”
　　韩丽姬神色一滞，双霁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还爱舞跳得好的人，要腰肢柔若拂柳，一双明眸秋水含情，身姿轻若雨燕。”夏邑眼带笑意，一点也不嫌麻烦地讲解道。
　　“夏邑公子，你不想说便不想说，何必拿我开玩笑呢！”韩丽姬眼中不知何时已泛起了盈盈泪光，真是我见犹怜。可是夏邑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般，眉色神往地懒懒地撑了下巴，“怎么会呢，他们都说这般是人渣作为，但男人若是没了这些乐趣又怎么能算男人呢，你说是不是，韩二小姐。”
　　韩丽姬呆呆地看着他的薄唇，“我……”话未说完，夏邑却又伸手止住了她，眉眼轻佻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盈盈地补充道：“我听说韩二小姐最爱冷静自持的男人，为了小姐的天姿国色，夏邑小心经营至今，终于引起了小姐的注意，也算一件美事。”“你……”韩丽姬的目光碎了又合，合了又碎，一颗芳心在这一番言语中也算是碾做渣了。
　　双霁捕捉到韩丽姬神色间的哀色，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唉，真是牡丹花下死，伤身又伤心，又是一个无辜拜倒在夏邑毒舌下的可怜人。
　　夏邑意犹未尽地起了身，直直地便向韩丽姬走去，一张清俊至极的脸上满是不相称的笑意，“韩二小姐。”“啊，别过来！”韩丽姬一个冷战，不顾形象地尖叫出声来，夏邑无辜地抿抿唇，却也识相地止住了脚步。韩丽姬抬头眼神空空地看着他的脸，嘴歪了歪，终是忍不住了般起身跑了出去，隐隐似还有哭声传来，想来竟是被气哭了。夏邑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轻浮褪去，只剩了坏笑，双霁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夏邑大人装的真像，没想到丽姬也不是一个只看重外表的人。”夏邑对她这种一句话扯了两人的行为很是不满，扬声道：“说我就说我，说她就说她，扯在一起作甚，还有……”“嗯？”双霁不解的望着他，男子转过身一脸的寒气：“代笔之事也该和你算账了。”双霁乖乖地闭嘴了。
　　晌午时分，雨势渐渐收了，眼见着晦暗的天空开了晴光，夏邑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一边狂抄仙诀的双霁，清俊的眉眼间微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怅意。“夏邑大人，这个字……”双霁抬头把书往夏邑那儿推了推，对上他目光时不由也愣住了。夏邑低敛了眼，抢手接过书看了看，眼睛微眯不禁讽道：“笨，符箓的箓字不过写的草了些便不认识了！”“唔。”双霁眨了眨眼睛应了一声，反复思索了一番夏邑刚才的目光，真是惋惜又迷惘，婉转又无奈，这是几个意思？
　　“夏邑大人刚才看我的样子很奇怪啊！”双霁低着头继续抄写，却忍不住故作无意地提了句。
　　“哦，你以为呢？”
　　“我，”双霁挠挠头，“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似的。”
　　玉骨扇颇有节奏地轻敲着红木的桌面，“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甚是明显，双霁屏息，自己说错话了？“你的感觉挺准的。”男子带着轻笑的清朗声音传来，“啊？”她不解地抬头，难道他还真把自己看成死人了，还是像所有神仙一样，他卜算出了什么？
　　夏邑把玩着手上的玉扇，眼帘微垂，却自那密长睫毛里泄露出三分笑意来，“啊什么啊，本仙君同情你罢了。”“为什么同情我，夏邑大人莫不是卜算出了什么！”双霁忙追问道，事关自己可不是高高挂起装矜持的时候！夏邑扇子一抵，将将阻住了某人情不自禁伸过来抓衣服的手，男子抬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浅笑，做了一个凑过来的手势，双霁两眼一亮，厚着脸皮便凑了过去。“天机，不可泄露。”轻轻软软的语气拂过她的耳畔，“你！”双霁气得杏眼一瞪，“我？是为你好。”语末音调微扬，夏邑好整以暇地笑笑，悠悠然闪出她的攻击范围。湖蓝的身影一晃间便已至门外，“雨既停了，我便告辞了，没事练练符咒，好歹对你有点用处。”
　　“我记着了！”双霁嘟了嘟嘴，秀眉皱得拧巴巴的，心中虽有怨言却不得不依着他的话做，万一是他对自己可能的将来里血光之灾的点播呢！神仙就是这点了不起，说什么话都让你无力反驳，唉！
　　待双霁抄完了整本仙诀时，竟已经是半夜时分。清冷冷的月光落在书房地上，疑是古时霜。双霁收了桌上的朱砂，拎着两张刚刚依样画葫芦画完的符箓便往卧房走去，嗯，留作守夜神器。
　　夜风卷起庭前落花，萧萧飒飒，孤单的脚步声在小路上来回作响，她不由想起前日遇上的那几只恶鬼的狰狞模样，纵是夜并不寒凉还是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
　　“咳咳……”
　　双霁脚步一顿，有人？她犹豫了一下，立刻坚定地往房里走去，不不不，没人没人，有也是鬼，保命要紧。
　　“咳咳……”
　　能倚在自己墙根下咳嗽的人，难道是……夏邑？不不不，夏邑那种人，只有让别人咳血，他又怎么会咳血呢！
　　“咳咳……”
　　双霁抱住符箓，月光映在她的小脸上显得苦巴巴的，咳嗽的那位兄台，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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