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尽芳华

　　归程并不顺利。
　　天鹧山人迹罕至，百里墨衍带着王懿仙寻找下山的路时，时常为肆意生长的树木还有巨石所困扰，好在这个季节山里积雪不算多，山路并不是太难走。
　　时间已过晌午，此时是一天中阳光最毒辣的时候，百里墨衍的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看得出，他身上的伤并不轻，偶尔会不易察觉地皱下眉。
　　王懿仙自打站起来之后就一直没法儿专心走路，开始时百里墨衍还走在她的前面，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的时候他就站到了她的身侧，偶尔提醒她要注意脚下，偶尔在她站不稳的时候迅速抬起手臂搀扶，又很快放下。
　　他并不习武，受伤不久又要走这么艰难的路，看得出他此时的脚步开始有些不稳，可是他一直护着王懿仙。
　　王懿仙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还有脸颊上的伤口，心中有些恍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两人均是一愣。
　　王懿仙低下头，错开百里墨衍的目光，道：“我们停下来歇歇罢。”
　　百里墨衍笑笑，道：“路还远呢，我不累。”
　　王懿仙抬起头，带着点倔强，道：“可是我累了。”
　　平素总被认为是骄傲的少女，此刻的神情中竟然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或许连她自己都还未察觉，人们总赞赏王懿仙的勇敢坚强，还有那些化入她骨子中的落落大方，不过是因为从没有人见过她小女儿般的姿态。
　　看着眼前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百里墨衍想抬手摸摸她的头。
　　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天气很寒冷，阳光却愈发毒辣，百里墨衍的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我说兄台，你好好的上这天鷓山干嘛，随便换个地方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啊。”
　　二人找了块平整的大石，拂去积雪并肩坐了下来，看着百里墨衍落魄的样子，王懿仙恢复了常态，忍不住出声调侃。
　　百里墨衍微微挑眉，也不恼，道：“这也不是拜姑娘所赐么。”
　　王懿仙哈哈一笑，丝毫不觉得愧疚，虽然今儿个武没比成，还摔下山把自己弄的惨兮兮的，但能和这个人在一起经历这些，似乎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儿。
　　此时恰巧起风，凉凉的风把少女的发丝吹起，拂过百里墨衍的肩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百里墨衍别过头，转移话题：“天鷓山上能看到明日与蛮夷部落交战的地方，我想来看看明天那里应该布一个怎样的阵法。”
　　“阵法么？”王懿仙的眼神一亮，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以前也在书上读过，关于阵法的内容看起来都玄之又玄，很难理解。”
　　百里墨衍笑着道：“布阵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以物件或者以士兵，用来防守或者用来进攻，审时度势，阵法能让战争变得简单，也能让我们的士兵少些伤亡。”
　　王懿仙似懂非懂地点头，跳下大石在地上拾起一段枯树枝，道：“以前我在书上见过一个阵法，没太看懂，我画给你看……”
　　少女认真地蹲在地上一笔一笔地画着，少年也配合地俯下身为她细心的讲解，时光突然变成了会飞逝的东西。

　　又是黄昏，一如初遇。
　　两人终于抵达了下马的地方，两匹良马还在原地，温驯地低着头。
　　“王姑娘，我送你回去罢。”百里墨衍帮王懿仙牵了马过来。
　　王懿仙轻轻点头。
　　“百里……军师，”王懿仙叫着这个有点儿别扭的称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叫名字吧。”百里墨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王懿仙点点头，宛然一笑，道：“百里墨衍。”
　　“嗯，走吧。”

　　战事很顺利，蛮夷部落在大陈军队的打压下连连败退，这期间百里墨衍和王懿仙也见过几次，每次聊聊各自，讨论讨论武术，百里墨衍虽然不习武，却对各种武术的书籍都十分精通，两人自是聊得十分投机。
　　百里墨衍首次在战事中崭露头角，作为这一辈的长子，虽不习武，却终归没有没了百里家的名声。
　　军队要离开渭安城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王懿仙听说百里墨衍要走，安静地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最后打起精神去见他的时候，脸上终于酝酿出了绝美的笑容。

　　他脸颊上的伤早就好了，仔细看的话还有一条浅浅的疤痕，他看向她时，笑容一如以往般温暖。
　　“懿仙，你来了啊。”
　　他对她的称呼变得亲昵起来，每次相遇都像是知道她要来一样，从没有一丝惊讶，好像是他们早就约好了，他只是在等她。
　　“怎么不说话？今天戴的这个珠花很漂亮。”
　　他从不跟她提起离别，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知道他此时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或许是一样的吧，应该……是一样的吧，可是，他从来不说。
　　“怎么了？”
　　还是熟悉的声音，独属于他百里墨衍的温柔与关心。
　　王懿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不在乎他的惊讶，直接扑入他的怀中，直接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不放。
　　她哭了很久，百里墨衍轻轻环住她时，她的哭声微微一顿。
　　“我妹妹总是很调皮，有一年我的了眼疾，医生嘱咐要少用眼、多休息，可是那时候我有几本书执意要尽快看完，家里谁都劝不住，那年我的妹妹才刚刚识几个字，听说了我的事就跑来书房找我，也不劝我，就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他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其实她根本看不懂，不一会儿就哇哇直叫说‘看得好累啊眼睛痛，哥哥哥哥快带我去花园看看我的小八哥’之类的话，最后我只能放弃看书，起来抱抱她。那天在天鷓山的时候，你说你累了，我也想抱抱你。”
　　王懿仙突然推开百里墨衍，声音中还带着哭腔，“你一直在说妹妹、妹妹，每一次都会跟我提起她，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说只当我是你的妹妹么！”
　　她的声音透着怒气，他听得出，可是他不再说话了。
　　王懿仙紧咬着嘴唇转身上马，狂奔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百里墨衍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没有上马来追她，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
　　她还是流着泪回了头不再看他，她是渭安王懿仙，她的倔强她的骄傲一直都在，会因为某人卸去铠甲，也会因为某人重新穿上。
　　可是谁知，最后这一望，就是一生。

　　“故事就到此为止么？”汐尘淡淡地问，似乎刚刚王夫人的讲述中，那个少年与她毫无关系一样。
　　“是的，汐尘姑娘。”王懿仙微微一笑，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温婉，这温婉不同于桃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还有追忆。
　　“你一点儿都不像王懿仙。”汐尘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王懿仙无言以对，只是点了点头。
　　脚步声响起，还没等汐尘反应过来，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被揽住肩膀一个起落与王夫人拉开了距离。
　　“澈，来得太慢了。”汐尘紧绷的神经终于略微松了松，腹部的伤口失血太多，钟离澈出现之后一直压制的晕眩似乎又重新浮了上来。
　　“抱歉，逆天盟的走狗都像鲇鱼一样难对付。”钟离澈虽是笑笑的，语气中却透着对她的担忧，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按住汐尘的伤口时她觉得生命又渐渐流回了自己的身体，终于有力气再去理会还站在一边的王夫人了。
　　汐尘对着王夫人道：“王夫人，我虽是复姓百里，但与百里家并无关系，您可能是认错了人。”
　　王夫人笑笑，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物件儿向汐尘抛了过来，钟离澈抬手接住，展开手掌一看，是一个玉扳指。
　　“墨衍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知道的，我去查百里家的事时，也自然查到了你，汐尘姑娘并不用急着否认自己是百里家的人，我并不是想从你这里打探些什么，”王夫人看着钟离澈怀中的百里汐尘，“过了就是过了，很多年了，答案早就不重要了。你们赶紧离开吧，逆天盟还会再派人来的。”
　　钟离澈带着汐尘转身，汐尘却突然回头。
　　“墨衍哥哥的笔记中，有一页只写了一行诗——【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汐尘轻轻说着，也不看王懿仙的神情，“王夫人，就此别过。”
　　钟离澈带着汐尘走远了，王夫人从沉默中苏醒过来，喃喃低语：“你的难处是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懂得，却又一直不懂……”
　　王懿仙对着汐尘二人离去的方向，扬起嘴角笑笑，继而退后一步，整理好袖口，做了一个揖，中规中矩，像未出阁的女子见到生客一般。
　　“奴家，渭安王家幺女，王懿仙。”

　　“哥哥，这行诗是什么？”
　　“是写给一个人的。”
　　“一个什么人？”
　　“一个属于自由的人，一个不该卷入百里家的人，一个没法在一起的人。”
　　“哥哥说的这明明是三个人！”小汐尘思考了半天，终是没懂哥哥的话，不一会儿就转过头向哥哥撒娇，“哥哥哥哥，不要看书了好不好，我累了!”
　　百里墨衍轻轻一笑，抱起汐尘，点着她的小鼻子，说：“汐尘这样真像一个我认识的姑娘。”
　　小汐尘得意地笑了笑，抽抽鼻子，伸出小手摸了摸哥哥脸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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