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是如初见

　　从希思罗机场出发，飞机经历了十几小时的颠簸后，像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安全抵达上海。再次踏进国土的顾川，内心有股莫名的感觉：是渴盼见到期待已久的亲人朋友，是望望故乡苏州小城的变迁，还是多年没见的她？刚下飞机的那一刻，一阵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啊！
　　嘈杂的上海浦东机场挤满了人，大厅里传来提醒乘客登机的广播，他的内心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昨天才离开的。时间像是条流动变幻的直线，站在这头可以清晰地看到线上的每一点。记忆里，那是四年前的九月十号。在这南方之城，按理说应该有种秋日将至的悲凉。奇怪的是，那天没有刮起微凉的秋风，却非让他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出门，以至于他对那天的记忆特别鲜明。由于苏州没有直达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的飞机，家人开车从苏州送他来到上海浦东机场。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应该说是出门远行，可他还没有和她告别呢。其实，在经历了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之后，他还是没有告诉她的勇气；或者说，在他看来，对她来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年他刚十八岁，高中毕业，因为学习成绩突出，特别是在建筑设计方面表现出的天赋，让他获得去伦敦大学学习建筑设计专业的奖学金。一路上，顾川根本没心思看车窗外的风景，欣赏上海的繁华。他想起家乡的种种：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她，想起即将面对的新生活，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可是，既然选择了，总得要面对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而顾妈妈则叮嘱他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要记得多打电话回来、要和同学好好相处、记得冬天多盖被子……顾川打趣说，“老妈，你以为英国是苏州啊，伦敦那里的冬天才不会冷呢！“时间流逝的很快，一下子他们就来到了机场，离开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飞机入检时，他头也不回就走了，而顾妈妈的呼喊和哭泣如远处的游丝般飘渺，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到他的耳朵，钻进他身体的每个细胞。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他才突然真正意识到，如今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以后的日子自己要学会独立、坚强。后来听顾爸爸说，顾妈妈是一路上哭着回家的，后面的一个多月都无精打采，茶饭不思，他曾为自己当时的逞强后悔不已。在国外的日子，每次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顾川总觉得那时的自己幼稚而倔强。他受不了伦敦多雨的日子，那样的季节只会让他想念家乡苏州三月草长莺飞的美好日子。而如今，想起这些，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当他正准备离开时，他看见前面站着一位女人，好像在等待什么。那一刻，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样。虽然多年未见，她的背影还是那样的熟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的心跳突然加速，嘭嘭嘭，他感觉他的心好像真的快跳出来了。是她，一定是她，没错，就是她，他的内心非常确定。
　　他想起了初次邂逅她的场景：那时她刚刚搬到他家附近，准确的说，应该是去她男朋友宇天成家。那是一个午后，太阳浅浅斜斜地打在地上，把榆树和她的影子无限拉长，站在树荫下的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也许，只是在享受午后的清闲日子。他远远就望见了她，她乌顺的头发直披到肩膀，手里抱着一只黑色猫咪，让人想起醇酒入喉时那种温顺的感觉。她明媚的眼神如午后的慵懒阳光，她美丽的笑容如梦中的睡莲次第开落，让人想起夏日躺在沙滩的舒服。奇怪的是，当时他的脑海却突然冒出纳兰的那句词，“人生若是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嘴里默默念着那句词，自言自语，心里的感情却如波涛汹涌的海浪。他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怀着一颗如江南女子般明媚的心，轻轻从她身边走过。而她则如江南季节里盛开的莲花，让人缱绻怀恋。那年他十五岁，她二十三岁。后来他才知道她叫亦馨晨，隔壁邻居宇天成的女朋友。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心动的感觉，多年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感觉。
　　如果说日子是有颜色的话。那么，我们的大部分日子都是灰色的，小部分日子是色彩斑斓的。但他知道，那天的颜色一定是色彩斑斓的。
　　大厅的广播打断他的遐想。现在她就在他的面前，仅距他一尺之遥，在他少年时期的无数个日夜，他曾无数次幻想着与她的相遇。可如今他却畏缩不敢向她打个招呼，莫非只是因为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她转过了头，那一刹，他们的眼神在一处交汇。此时，他才清晰的看清她的脸，几年了，她还是没什么变化。虽然三十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岁的样子，一如当年那般迷人，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忧郁气质，或许是因为经历岁月沧桑的缘故吧。突然间，他的脸就红了，觉得对方一定认出了自己，支支吾吾的向她打了声招呼。其实，她当时只是偶然回下头，她当时根本没有认出他，当年十八岁的稚嫩少年，如今已变成二十二岁的帅气小伙。可人生不正是由无数偶然构成的吗？我们偶然在一个车站相遇，那天你偶然带了本《安娜卡列尼娜》，而他临时有事，我偶然顶替他上班….我们的相识都是从偶然开始的，而最终人生中无数的偶然也构成了必然。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以前总是叫她馨晨姐姐。可那是十年前了，她也在五年前结婚了，那时他在读高三。于是红着脸说，“你好，真巧啊，我是小川，还记得我吗？“
　　“你不是出国留学了吗？”
　　“还有半个学期就毕业了。表姐结婚，我也几年没回家了，所以就请假回来了。你在做什么呢？”他挠挠头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噢，我刚旅游回来。”她轻描淡写的说，她的眉毛轻轻上扬，真是美丽极了。
　　“这样呀，有人来接你吗？”顾川好奇地问。
　　“没呢。”她依旧清纯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
　　“我父母今天都忙，正好也没人接我呢，不如我们一起搭车回去吧。”他愉快地提议说。
　　他没想到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刺痛了她。他的父母在忙，他还有可依靠的人，而她呢？她突然想起这些年的心酸。于是默默点头赞许，没说什么。可顾川却觉得无比兴奋，在国外的日子，他整天忙于学习，以为她只是永远被藏在在心底了，可如今他的心里比吃了糖还要甜。他们拉着行李，到门口找了辆出租车，四十来岁的司机帮忙把行李放到了后备箱，刚上车子，司机就笑着说，“你看你呀真幸福，这么漂亮的姐姐亲自来接你。”
　　顾川的脸顿时唰的一下红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像说是姐姐也不为过，于是就索性不说，馨晨对之也是一笑而过。沉默—接下来的是长长的沉默。司机专心开着车，车里放着李克勤的那首李克勤的《月半小夜曲》，“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幽怨的旋律随着车子的快速移动而起伏波动。馨晨的心底百感交集，出神的看着窗外，一排排绿色的银杏树依次从眼前飞过；而他望着她因风拂过而微红的脸，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很久之后，他总是会不经意想起那刻：那首歌的旋律会突然浮现心头。他想起初见微红而美丽的侧脸，也终于体会了她当时复杂的心情。而当时的他只想拼命地找出一些话来说。可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笨拙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搭车到了火车站，又搭了去苏州的高铁，一路上，各自沉默着。顾川心想，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幸运的是，我们还能偶遇，这不很好吗？
　　下午到家的时候，父母还在学校工作。没办法，这么多年了，父母一直勤勤恳恳，工作认真。他早已习惯了，在这方面，他也继承了父母的这个习性。于是便丢下行李去外面溜达了一圈。离开四年了，这心爱的小城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新建了一些高楼。他走到了自己中学时代经过的小路。那曾经路过无数次的青石板小桥，下面的溪水淙淙流着，亘古不变；那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已经破旧废弃了，可他小时候度过的欢乐时光，如同一部彩色电影，还是那么历历在目。走走停停，时间流淌的很快，黑暗送走了绯红的夕阳，拉下了夜的幕帘。万家灯火之时，他习惯性地路过那家咖啡馆，只不过今晚咖啡馆的灯是关闭的，昏暗的路灯下可以看见招牌上印着的四个字：“素履之往”。这是他曾经无数次经过的咖啡馆。在这里，他曾度过无数美妙的时光，有过无数美妙的幻想。不错，这就是馨晨开的那家咖啡馆。
　　回到家后，天色已黑，家人早就准备好香喷喷的晚餐。顾妈妈对他问这问那的，问他下午去了哪，问他在英国读书的日子……而他，阔别家庭多年，内心由衷的感到幸福。家的温馨笼罩在他的四周，这是他多年离家后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家庭的温馨美好。
　　那天晚上，顾川在日记本上认真地写下了一句话：人生若是如初见，那么，让我与你相遇百次千次。由于白天的奔波疲惫，他躺下后很快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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